过了了不知多久,雨停了,只是天还是阴着。张久怜也从外面回来了,淋了雨,肩上的布料暗了几点。
他提着一袋子的东西朝金绣走来,将那袋子打开,里面是几本书和几把舞扇。
那些扇子上画着凤,画着牡丹,画着冬雪下的梅。书更是难寻。
张凤柔见了,调笑道:“我说你今天下着雨,出去干什么了,竟是给人买礼去了!”
张久怜没回话,拉着金绣的手,就要走。张凤柔觉得没了趣,伸着右手,手背对着人,扇了扇四指,扭过脸去,“走吧,走吧,也是,娶了媳妇,姐姐就是外人了!”
金绣被扶起来,向外走去,迈过门槛,回头看了眼张凤柔。空旷的大堂里,风溜了进来,烛火被吹得灭了几盏,她背后是灰暗的墙,手里还举着那白瓷杯子。
她心里一惊,赶紧回过头,离开了。
“我听你哥说,你读过书,也识字,就去买了几本书,正巧碰见了卖扇子的,也买了几把回来。”张久怜拽过椅子扶她坐下,他将修好的扇子递过去。
“嗯,你费心了。”
渐渐得,树没了叶,风也变得刺骨了不少。她披着皮草斗篷,双手插在手笼里,坐在桌前,彩菊举着红豆粥,捏着勺子,一勺一勺得喂给她。
马上入冬了,她那些扇子,书跟薄衣服一起被收起来了。拿惯了扇子,手里头忽然没了东西就跟一贯光脚的人穿了鞋一样别扭,就盘起了佛珠。
她脖上戴着和田玉的平安扣,耳朵上挂着两个金珠坠子,手上的银镯,玉环划过绸缎绣花,“姑姐,什么时候回来?”
话还未尽,门就被敲响了,她拍了拍彩菊,“许是姑姐回来了,快去开门。”
张凤柔推了门,带了一身的寒气,坐到椅子上,又使唤着彩菊也给她拿碗红豆汤。
“绣儿,你猜我今个见着什么了?”
“见着什么了?”她瞅着张凤柔冻得有些泛白的手,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笼递了过去,“外面冷,姑姐暖暖手吧!”
“你那小丫环,真是出息了,勾搭上我八弟了!”张凤柔接了过去,“你可仔细点,别让她麻雀成了凤凰,到时候不定怎么报复你呢!”
“八伯哥不是有妻子嘛?”
“就是说啊,天天戴着银簪子,抹胭脂,谁知道她哪来的钱。就讨厌这种勾搭别人丈夫的。”
没聊几句,她见彩菊端着粥过来了,就直接起身走了。
那碗红豆粥就搁在彩菊手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金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彩菊,把那个手笼收起来,再给我拿个过来。”
彩菊这才放下粥,又去取手笼。
“姑姐,以前就是被小情人害了,成了这个个性。其实本心不坏的。”金绣抚摸着锦缎,她看得入了迷。
黑白色的北风,刮下几片墨色枫叶,游过门前。金绣斜靠在那,听着院外吵闹的声音——远处响着的枪声,近处女人哭号的抱怨。
张凤柔晃晃悠悠地进了她的院,墨绿色的旗袍织进了夜色,她眼角带红,眼里有泪,“金绣啊!你知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我为什么回来啊?”
她还是靠在门前,只是回“姑姐,你喝醉了,快些回去吧!”张凤柔不愿,她将自己抖落进来,把住了金绣的肩膀,整个人靠她身上:“没人要我!”她抓着那个肩膀,用力的摇晃起来"都怪那个扫把星!没人要我啊!"
“进来说吧,我叫彩菊倒些茶。”
张凤柔告诉她,自己的首饰和嫁妆都让自己的丈夫送了小情人,甚至娘送她的玉镯子也送了那人。这些她都忍下来了,可她丈夫还要娶那个情人,让她当正妻。
“这不合规矩啊!肯定不合规矩,我就找我丈夫说……”她停了下来,眼里依旧含着泪,只是嘴角一直向上扬着,歪着头颤抖地盯着金绣的眼睛,“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嘛?!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她猛得靠了过来,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他说我不知廉耻!说我不懂规矩!就是他把我送回来的,送我回来学规矩!”
金绣叹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你酒也醒了,回去吧……太晚了。”
张凤柔迟迟没动,“可我要学什么规矩?要我学什么规矩?!”
“可能是……学会闭嘴吧。”
“小姐!小姐!”金绣回过神,接过彩菊手里的手笼,吩咐道:“你歇着去吧,我想睡会。”
彩菊应了一声,顺手将红豆粥端去厨房,碗底落在桌上,暗地里一双手摸上了她的腰,沉重的身体压住了她上半身,她愣了一下,指甲扣着对方的手,用力拉着,拽着。
“彩菊。”只是这一声,她认出来了——是八爷,疲软的身体烂泥一样拍在桌子上,连续的震动将红豆粥打落在地,流动的,颗粒的粥里落入了几点血红的,乳白的液体。
夜里,灰白的云一层一层盖过了月亮,她望着天,却看见了埋进云里的星。有一箩筐的星,一袋子的月,一天空的云进了她的腹,进了她的胃,她干呕出声,却只见了男人的笑脸。
“彩菊,你是不是怀孕了?明天我们去看看!要是有了孩子,我爹估计就能早点回来了。这院里总算能热闹点了。”
第二天,也就是一个早上,她成了一个母亲,成了姨太太。她恍恍惚惚地走到金绣门前,该叫小姐起床了,今天九爷得了自己的消息,该回来看看小姐了,他太久没回来了,苦了小姐了。
其实金绣早就起了,她拿着那个旧舞扇,垂着眼,笑着用手一寸一寸抚过。
她见着这场面,忽得想起坐在土炕上,做鞋子的母亲。她离开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太毒了,庄稼都晒死了,家里不得已把自己卖到金家当丫环。
那天,她坐在炕上,看见母亲的腿埋进破被褥里,靠在黄尘的土墙边,轻皱着眉,抚过自己的脸,哽咽着说“命苦啊……”
她一直站在门口,冷风吹了进来都没注意到,金绣抬头看到了她,“彩菊?你怎么了?”
这句话像是落入破被褥的一点火苗,烧得热烈,灼人的红光照在她的脸上,太烫了。“小姐!我,我……”再也忍受不住这灼热,眼泪断了线得落下。她扑进金绣怀里,没完没了的哭,金绣抚着她的头发,抱紧了她,“我都知道,你不是自愿的……只是,小心别让姑姐知道了。”
“嗯,小姐你快收拾收拾,九爷要回来了。”彩菊接过金绣递给她的手帕,擦了擦泪,就出去了。她不能待太久,本来就是拿解手当借口,才能离开那个地方的。
夜里累的云终于放了出来,漫天的雪花落在鞋尖,张久怜进了屋,他穿着鞋进了里间,坐在金绣的床上,“外面冷死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封信,“我知道这么久没回去,你肯定也惦记家里人,就麻烦你哥写了封信给你。”
金绣看着那封信,大拇指搓了搓食指,“我嫂子呢?她没什么话给我说吗?”
“嗯……有的,都在信里,他们写了,放一起了。”他将信封塞到金绣手里,“那个伺候你丫环怀孕了,我过几天再帮你找个,你先凑活几天。”他站起身来,估计又要走了。
“对了,那个丫环来找你,你可别让她进屋,等她生了男孩,再聚哈!”湿脚印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出去了,门都没关。
她打开信封,看见的只有她哥哥的字,除了问候,最大的好事就是嫂子怀孕了。
等今天夜里,她就偷偷跑出去看看嫂子。
深宅大院里,没有藏得住的秘密。八爷要娶姨太太的事,还是让张凤柔知道了。
隔着半个院子,就听见她扯着大嗓门在那喊:“没天理啦!没天理啦!这老天爷非要我没个容身之处!!那些个不要脸的贱丫头,勾搭了我丈夫,现在又勾搭了我弟弟!!诚心要害得我没家啊!”
直到把人都叫唤出来,她才短暂住了声,可一见着了八弟就喊:“你可千万别娶她进门,以前是个丫环,这要是成了太太,还不定怎么欺负咱们呢?!”
八爷双手插着兜,笑着瞅人,他生得粗眉大眼,厚嘴唇下还带了点胡茬。此刻正弯着眼,抬着脖子劝:“七姐啊,我在这呢,你还不放心嘛?没人敢欺负你的!”
张凤柔眯着眼睛不出声,惹得八爷面上有点过不去,他搓了搓鼻子,把张久怜拉过来:“我劝不住,弟弟,你可得好好劝劝七姐啊!”
张久怜脸色平平的,一副没睡醒的样:“我觉得七姐也该回去了,用不着再学什么规矩了,她多懂规矩啊!”
他话正说着,张凤柔的眉毛眼睛都扬起来了,她冲过去,恨不得挠烂他的脸:“好!好!好!你就是这么孝敬你姐姐的!”
吓得旁边看热闹的小厮赶紧冲上去拉住她。八爷点点头,摆了摆手,那几个小厮就拖着张凤柔向院外走。
隔着几间房,金绣都能听见她的骂声,一句接着一句的“不孝子!”。伴着越来越远的骂声,她将唱片机打开,拿着早上摸过的旧扇子,光着脚跳起舞来。
她向上挥着舞扇,忆起娘拉着手教她挥动舞扇的时候,双腿跃过,忆起爹抱着她抛向空中又接住的画面,转动舞扇,忆起金儒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刻。
唱片转着,扇子转着,太阳也转着。
她披上藏青色梅花暗纹披风,带着几枝梅花和一对珍珠耳钉走进了夜色,脚下的白雪刺目,周边的房铺窗门都关着,灯也关着,她只能借着月光辨认道路。
眼前的黑暗总让她觉得有什么正在靠近自己,到了家门,抬起手敲了敲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没锁门吗?
她望向院里,只有一间房亮着灯。棉鞋踩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慢慢靠近那间房,她趴在模糊的窗前,隐隐约约地听见两个男人的喘息声。
那是她哥哥和她丈夫的声音,可……为什么?她轻轻推了下门,透过门缝看见她哥哥和她丈夫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看见她丈夫用那双全是水雾的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他抬起上半身,轻轻含住了金儒胸前摇晃的玉佛。
风雪刮进她的脖子里,惊得她抖了一下,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大了些,蒙上的水汽,恍惚了眼球,有无数间旋着的门,她匆忙进了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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