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截蜡烛散发的光芒无法将这事亮堂堂地公之于众,但也足以照亮这惊奇怪事的一角。
两人面上都不见喜悦和欢欣,这怎能不令人惊奇。
曾绍紫咬紧牙关,他见那面如冠玉的公子湿润的眼中情绪混杂着惊惶、茫然和无奈。
愣怔中,他的汗水滴在宋秋风的脸颊上,自眼角滑落。
在这般视线中,曾绍紫自嘲地一笑,撩开宋秋风额前的碎发。
“是大哥的错。”
宋秋风转动眼珠看向别处,半晌的沉默间窗外的屋檐仿佛已经凝结冰棱,黑夜故作无声呜咽,实则匿笑曾绍紫最后的挽留毫无意义。
“大哥不必如此。”
宋秋风不抬头看曾绍紫,眉眼在这飘忽的烛光中淡淡:“大哥的心意我知晓了,宋某,宋某……”
平日里口齿伶俐的翩翩公子在这般局面下竟显露些许局促和无措。
唯独没有曾绍紫期待中的厌恶。
若是厌恶,若是轻蔑,若是痛恨,曾绍紫倒是能较快地接受现实,接受他的暗恋不容于天地、彼此的世道,如此即便是分开,他也在宋秋风的心上刻下永久的伤痕。每每云掩银月,烛火飘摇前的宋秋风都会想起这一夜,想起他曾绍紫——仇恨足够弥补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然而,偏偏是这样无辜、迷惘的神情,让他心疼,让他自惭,让他绝望,难道他曾绍紫没有资格在宋秋风的心上刻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他曾经有多爱这般君子做派,现在就有多恨。
曾绍紫慢慢起身,宋秋风盯着一处晕开痕迹发呆。
高大男子双臂环住不及他强壮的男子,默默解开了对方背后的桎梏。
宋秋风抬头看了眼他的大哥,揉着手腕问这是何意。
曾绍紫坐在床边,若无其事,好似方才两人在床上抵足而眠,而起身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缓缓坐回床边。
“我留不住你,况且心愿已了。”曾绍紫脸色平常地握紧拳头,“下次再见,你我便是敌人,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宋秋风欲言又止,温润的眼瞳隐约可见倒影出的人影轮廓。
曾绍紫正在被注视,此时此刻的宋秋风的眼神同从前于自己背后的曾绍紫别无二致,那是克制和忍耐,忧愁和彷徨。
被注视的人却始终无法意识到他人视线中的真实情绪,反而往往误解其意。
譬如,宋秋风曾经以为曾绍紫偏爱监视、观察和伺机而动,也恰如此刻,曾绍紫认为宋秋风的平静只是出于一贯的君子风度。
现任邪风堂主总是这样,甚至在被追捕时也宁肯放弃逃跑,以自己交换他人的性命安全——对于这件事,曾绍紫一直耿耿于怀——此外,他也知道,这次无法完成与宋秋风的承诺,而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放走“叛教之人”的曾绍紫终将被陷入不忠不义的懊悔和痛苦中。
坐在床边的男人听见身后的一声大哥,一声叹息。
两个倔强固执的人在各自的坚持中分道扬镳。
清风翻书,曾绍紫回过神转身后,那人已不在。
自知不忠不义的曾绍紫起身穿整齐衣服,站在桌边半晌等待蜡烛燃尽,烛光一闪熄灭的瞬间,他睁开虎目,猛然抽出桌上的刀,换了不常使刀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另一只手臂砍去,伤口深至白骨,他撕下衣物包扎好,忍着剧痛喊来睡在其他客房的手下,就此伪装成一副叛徒逃跑夜袭的惨烈景象。
曾绍紫很清醒,即便他想要大醉一场,但他知道,他要清醒地面对副教主的质询,清醒地等待与宋秋风再次见面,清醒地杀了他。
小宝捧着脸身体一晃一晃,一个激灵险些往前倒下,他心有余悸地抱着膝盖,回头望向身后书铺,余曲生正在与书铺老板有说有笑,小宝默默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偶有路人对着坐在书铺台阶上的孩子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小宝稍显拘谨地收回视线,习惯了乱葬岗那荒无人烟的环境,他无法很快适应城镇街道的喧嚣。
余曲生迈出书铺便看见缩在台阶上的小宝,他连忙蹲下身拍了拍小宝的肩头,笑道:“我们走。”
小宝点头,迅速抓住余曲生的手,生怕自己走丢。
此前两人拜访了几家姓李的人家,旁敲侧击推测出他们与小宝毫无联系,那么现在就剩下最后一家:路人口中没落的李员外家。
余曲生拿出方才于书铺买的《江湖通要》,粗略翻阅目录,发现了不久前新刊印上的内容,他能够发现的原因是书中写了自己几个月前在丹丘出现,即便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也足以让余曲生产生一瞬的惊诧。
小宝抬头便见余曲生眉头紧锁,不解其意的小孩握紧了大人的手。
余曲生随即舒缓眉头,阖上书低头看向小宝,摸了摸小宝的头,提议若是小宝困了自己背着他走。
小宝立刻摇头,直言自己可以跟着余曲生走,他不累。
余曲生便也没有勉强,认为小宝有自己的想法,等小孩子累了自己再顺理成章地背起他。
“你想看看这书吗?”
小宝抬头盯了一会儿余曲生手中的线装书,抿着嘴唇露出为难的神色,余曲生忽然想到关键的问题:“你可学过什么字?”
虽然想来乱葬岗那地又有什么识字、教书的先生呢,当然问还是要问。
小宝开口道:“爷爷教过我数数,说是将来做帐房好用。”
余曲生眼前浮现小宝爷爷的面孔,语句中夹杂着些许同情和赞赏:“你爷爷将你的未来想得长远,不过光数数远不足以能当账房……”余曲生未将“成为账房”那最艰难的条件告知小宝,他怀有莫名的侥幸心理,期待小宝长大后自行了悟这世道——毕竟谁也无法陪伴他人长长久久。
两人在识字的话题中来到了鹭洲城那位李员外的宅邸后门,看着那宅邸朱门斑驳暗淡,檐下灯笼破旧灰暗,院中树难忍寂寞而伸出繁密的枝条,引来过路人探究的目光。
余曲生不抱希望地上前敲门,谁知敲开了旁边人家的门。
一身简朴的中年人打开院门,诧异地看着站在李家后门前的余曲生,询问他们是否是来寻李员外。
余曲生抱拳称是,反问对方的身份。
那中年人扶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余曲生身前几米处,望向李家宅邸,自言曾是李家的仆人,当年自己不幸遭难瘸了腿,幸而李员外施恩让他在那宅邸里混得一职,养活自己和老母,可惜后来,李员外夫妇离世,李家没落,一众仆从走的走,散的散,李员外亲戚拿走财产后,留下他们一些忠仆给主人凑齐银两操办后事,时至今日,便只剩自己一人,为主人守宅。
余曲生听闻后内心满腹感慨,问:“李员外去世后,那些亲戚没有收回这宅邸?”
忠仆面上泄露一丝难言之隐,余曲生没有强求这答案,直接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此次前来,我们是来寻个真相。”
小宝忽然感到紧张,紧抓着余曲生的手不放,他能看出面前忠仆是个忠良的好汉,因而他也更害怕从这好人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
余曲生安慰似的回握小宝的手,将小宝介绍给忠仆。
“小姐的孩子?!”忠仆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将小宝上下打量一番,喃喃道,“若是活下来确实是这个岁数……没想到竟然能在乱葬岗活下来……”
在李家没落后,当年所谓的门当户对和家族脸面不值一提。
忠仆继而询问可否有凭证物件,余曲生从怀中掏出那绣字的襁褓,忠仆凑近一看,泪眼婆娑地感慨道:“是小姐的绣工。”转而他看向贴在余曲生身侧的小宝,慈祥而激动地注视着他主人家的后代,“李家没有断后,李家没有断后!老爷夫人,李家没有断后!”
小宝听得一愣,羞怯地躲在余曲生身后,余曲生也便挡在小宝身前,和颜悦色地安抚那忠仆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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