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与君同承

四个恶仆将嬴政团团围住,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啊,就这样被他们推倒在地,被人践踏着胸膛,动弹不得。寻岚的背影一僵,转过身,怒目而视,冰冷而决绝:“住手!”她竭力挣脱赵尚的钳制,匍匐在雪地中,死死地抱住了嬴政。

赵尚缓过气来,走到寻岚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了两步,将她的头狠狠按在嬴政早已遍体鳞伤的身体上。一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既然这贱种这么护着这小娘们儿,不如就让你们一起受着吧!”说着,竟真的抬腿踩住她的脊背,让他们根本不得起身。

高高在上的神女,竟也会被人踩在脚下,落得狼狈如斯。她嗔她怒,可她更怕——寻岚突然明白,她怕的,是嬴政会出事。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为了一棵柳树甚至可以以身相护。此时此刻,她竟宁愿被凡人凌辱,也不愿因她而使在意之人再添罹难。

怀里小小的人抬起他满是鲜血的脸,与寻岚四目相对,他喘息着,近乎绝望。一遍遍,一遍遍,用嘶哑的嗓音重复:“不必,不必,求你......”

寻岚没有应答,只是更加收紧了手臂,用自己的身躯将他尽力护住。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只听见赵尚发了狠地说:“你们四个退下!”

四人应声而退,立在一旁。

赵尚大步走过来,讥讽道:“贱婢,你倒是忠心护主。那本公子就成全你!”

他手里的马鞭一甩,挟着风雷之势,使了十分的力气,结结实实地打在寻岚身上,那力道之大,即便是受盘古先神恩赐的身躯仿佛也快要皮开肉绽。

寻岚一声不吭地受下这一鞭,搂着嬴政的臂弯又加了几分力气。

耳边是声嘶力竭的仇恨与咒骂,第二鞭又急不可耐地重重落下:“这一鞭,为家君战死沙场而打!”

“这一鞭,为长平四十二万赵卒而打!”

“这一鞭,为家母八年守寡而打!”

“这一鞭,为我自幼丧父而打!”

“这一鞭,为邯郸满城黎庶而打!”

......

恨啊。秦赵同源,在这战争不休的乱世里,却只有国仇家恨。

在这个年代,爱是否太过奢侈?

那年八岁的嬴政,靠在她的怀里,满目皆是她。那个温柔坚韧的她,那个隐忍含泪的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就像是一场梦,爱他护他,不欺不弃。他不敢再看了,再看下去,再麻木的心也要恸哭。

雪是白色的,白的刺眼,白的令他生厌。在这个白茫茫的冬天,他经受了被克扣口食的饥迫;经受了炉中无炭的寒冷;经受了被赵人白眼的辱没;经受了被权贵殴打的肉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太多太多的灾厄,都在这个残酷的冬天被浇筑成永久的疤痕。

他恨赵国,恨赵人,恨,恨入骨髓!恨这片将他践踏的土地,恨这片伤他所爱的城池。今日之辱,总有一日,他嬴政将十倍、百倍的奉还。他发誓,若干年后,会让邯郸在他的剑下觳觫,然后,灭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让嬴政的四肢失去了知觉,久到这一场雪仿佛下了千年。可寻岚的怀抱始终是温暖的,从未改变。遍体鳞伤的人们匍匐在雪地中,即便是在最泥泞低洼处,也竭力保全着骄傲与自尊。

“那贱婢快不行了!”

“若是真出了人命,可是难办啊!”

雪花落在那永不老去的乌黑发丝上,雪满头,霜满鬓,仿若羽化。

赵尚收起手里的马鞭:“罢了。这么大的雪,足够冻死这两个贱种了。”他抬脚跨上马,睥睨,迎风大笑道:“好大雪,葬秦人!”

终于,视线所见之处皆化作了模糊的轮廓,冰晶朦胧了双目,眼前只剩下一片苍白。他想起身,四肢僵硬,遍体鳞伤,不能起。而那寤寐思服的身影,化作血白的两色,踉踉跄跄地撑起,却再次摇摇坠落。雪中,已然是鲜红刺目。

嬴政躺在雪地上,僵硬着,一动不动。只有一只受奋力向那个早被泪水模糊的人影伸出,颤抖不已。寻岚侧卧在同一片雪里,用颤抖的声音唤着他:“别怕,我在。”

就在她离开的这些年里,他曾饱受欺辱,也曾痛苦挣扎。他曾日日夜夜地苦想,究竟是年幼的他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件事,从而丢失了那份温柔的神眷。

是不是,他的好奇心太重,问的太多,她才会弃他而去?

是不是,养好她留下的柳树,她就会原谅自己,然后回来?

他努力睁大双眼,睫毛上的水珠结成了冰花。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眼眶里滑落,那不是雪花,只是他的泪。他的眼角,通红一片,用尽了全力,一丝一毫,极为艰难地挪动身子。而那个人也撑着身子,在雪中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记,向他而来。

再大的劫难,也不及此刻雪中鲜血淋漓的相拥那样用力,乃至刻骨铭心。

嬴政侧过头,用带着血迹的脸颊轻蹭寻岚苍白的额头。少年的脸颊没了肉感,瘦削,冷硬。血在雪中从未冷却,苦痛相通,血脉相融。

“我回来了......我们,回家。”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那曾照耀过他的光,踏破风雪而来,再一次点亮他灰暗苍白的世界。嬴政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久远且真实。梦醒之后,是长夜已尽,却有雪落满头。

漫天白雪里,两人微渺得如同山间的两颗草、水面的两片叶。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过白雪皑皑的赵国,每一步都仿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短短的路程走得极为艰难,却又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直到嬴政彻底失了力气,他才终于肯放下倔强,趴在寻岚的背上。

她的背上并不宽阔,甚至可以说消瘦。可就是这样的她,挡在身前,背他回家。嬴政的眼眶又是一热,泪水浸湿衣衫,融进血肉。他用力抱住寻岚。这一生,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他只想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拥抱。

一步深,一步浅。迢迢跋涉。随着日影的下移,越发寒冷,来自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小。寻岚不敢让嬴政睡过去,会生病,很严重的病。于是,她用有些发哑地声音开口:“阿政,你长大了。”

“嗯。”身后只传来一声无力的低喃。

寻岚的担忧更甚,回头去看他,背上的少年昏昏沉沉,只是硬撑。她忙加快了步伐,可她的步伐却也是那么沉重,摇摇欲坠。

寻岚又紧了紧托着嬴政的手臂,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别睡,别睡——快到九岁生辰了,阿政想要什么?”

“......”

没有回答。

寻岚心慌,跌坐在雪地里,将嬴政从背上小心翼翼地抱下来,抱在怀里。她的手抚上少年的脸,很热,那是一种连她都能察觉出不正常的热。她的手抚过少年瘦削的脸颊,抚过少年隽秀的眉眼,抚过少年紧抿的唇瓣。终于,一滴泪滑落眼眶。

那双本该只有山川草木的眼,竟是哭了。

她的手顺着嬴政的脸颊往下滑,然后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颤抖着呢喃:“别睡,别睡......阿政乖,你睁开眼看看姐姐啊。”

好像有什么正在手中流逝。她从不会觉出冷暖的身躯,此刻竟被彻骨的寒意凉了个透彻。

寻岚浑身发颤地从地上站起来,用自己的广袖裹住嬴政,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走,趋,跑。

她不能停,因为这个少年在她怀里已经冷到刺骨,她要不停地跑,跑到一个有火源的地方,然后把他放在火边。她要看着他在火边暖过来,暖到通体都是和她一样的温度,暖到她可以抱着他一起入睡,暖到第二天早上,他会对她说:“寻姐姐,你回来了。”

她在质子府紧闭的大门前用尽了力气叩门:“开门,快开门啊!”

正在屋檐上窥探的狸猫循声而来,在雪里长长地嗥叫。

直到门终于打开,寻岚踉踉跄跄地抱着嬴政疾跑进门,她几乎是忽略了质子府内神情各异的几个老奴,直接奔向了内室。檐上的狸猫紧随其后,一跃而下,顺着门缝窜入,再瞬间化作了一个总角少女的模样,掩好门。

“姐姐!是谁,是谁竟敢冒犯于你!?”

看着眼前衣衫破败、遍体鳞伤的两个人,文狸真的被吓到了。千年百年,她何曾见过寻岚如此狼狈的模样?她飞快地跑过来,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抱住寻岚几欲跌倒的腰身。

可寻岚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文狸说话,跪坐在床边,一心一意、自顾自地覆在那孩子的身上,捂他的手、暖他的身,指尖微微发颤。

“冷啊,太冷了......”

质子府中的炭火早已燃尽,冷得好像冰窖。内室里根本没有火源,甚至连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气也是从人身上散出来的。她撑着满是皮肉伤的身体为他盖被,努力裹紧,再去擦拭他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有冷汗,还有热汗。

在文狸连声地呼唤之下,寻岚才终于回过神来,草草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迹,恍惚而焦急地拉住少女的手:“赵姬呢,她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与君同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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