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的秦质子府冷如冰窖。
随着文狸离去，又是一份热气流失，内室变得更冷了几分。
过了许久，也没有半点消息。
寻岚坐不住了，必须得找些炭火给嬴政取暖，不，不止，还需要大夫，需要药。她脑中几有些混沌，诸般思绪轮番走过。
“来人！”
听到房中人的呼喝，一直在外间偷闲的老奴却是理也不理。
寻岚顿了顿，似是在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随后才起身，推门。
只看见外间坐着两名奴婢，一老一少。那年轻的婢女正和老奴碎嘴，对上寻岚的目光，反而霍然起身，阴阳怪气地问了句：“哎唷，你是什么人啊？跑到这来指手画脚的。”
原来这就是质子府内诸人对他们的态度，难怪赵姬都得回娘家求接济。
寻岚一忍再忍，只道：“阿政发了高热，我需要炭火与大夫，还有药。”她的态度已算得上是谦卑，可那奴婢却又是轻哼了一声，刻薄道：“行啊，不过这么大的一个质子府，可是一点钱也没有。没钱，我上哪给你找这些去？”
“他可是秦王之嫡重孙！赵王岂能不派御医！？”寻岚不自觉地就抬高了音调，又强自按下，声音也沉了几分：“若嬴政出事，你担待得起？”
“好了好了，小娥，姑娘说的也是在理，你就快去请御医吧。”那奴婢还欲再加狡辩，一旁的老妪却缓缓起身搭腔，见寻岚神色稍虞，这便又慢吞吞地说：“但这炭那......今冬太冷，不够用，确是早就发不下来了。”
寻岚顿时气结，这两人还真像是演双簧，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嬴政的安危最为要紧，她还是从怀中摸出了随身带着的最后一点钱，还是楚国的铜币，来不及兑换成赵币。
她把钱给到乔婆手里：“去买些炭火，要好的。”对于这种对主人不忠的家奴，她实在连多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给了钱就转身回到内室。
外头，见寻岚走远，小娥拍衣撇嘴，老大不愿意：“乔婆，您帮她说话作甚？质子早点死绝了，咱们也好去别处做事。”
那被呼为乔婆的老奴却是不疾不徐的轻笑一声，牵动起嘴角层叠的褶皱，拉住小娥低声嘱咐：“你便是去了，大王岂会管他生死？就说是路上耽搁，诊治不及，这才正好趁势杀了，大家都落个干净。”
小娥一听，眼睛都笑弯了：“还是婆婆想得周到啊，好，我这便去了。”
乔婆一个人挪了挪不大利索的腿脚，来到走廊边，朝扫地的男奴招招手。年轻的汉子撂下扫帚，快走两步：“婆婆，怎么说？”
乔婆带着一脸笑，从自己臃肿的袖管里拈出几枚楚币，很是神秘地压低声线，如老鸦般嘶哑：“去买几块便宜炭，多出的钱，老婆子和你一起分。”
铜币“叮叮当当”掂在手里，老妪和汉子看了几眼，相视一笑。而在那男奴走后，老妪才从自己的袖管里拿出剩下的十几枚钱，掩嘴窃喜。
而在室内，寻岚换下自己满是血迹的衣裳，将昏迷的嬴政重新裹严实，握着小人那双冰冷的手，徒劳地祈求御医能早些来。看着嬴政皱着的脸，只觉自己的脑袋里也有千百根线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不，不对。
她是傻掉了吗？怎么可能有御医来？
见过了邯郸之战时的惨状、见过了赵尚对秦国的仇恨、见过了质子府中的冷眼，她居然还相信赵王会顾念两国关系而派上御医，这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寒夜凄凄，凛风裹挟着庭院里的残雪与疏木的落叶狂乱而来，撞击窗棂，拍打门扉。
寻岚撑着身子站起，她得自救。可就在稍一动身之时，似是有一点微薄的力量，扯住了她的手。
“寻......”
这一声极为轻微的呼唤，让人几乎误以为是自己听错。
“别走。”
寻岚听得真切，匆忙回头。只见嬴政的双眼紧闭，眉峰微蹙，手则紧紧地拽着寻岚的衣袖，口中一开一合，似是在说着些什么。
寻岚赶忙跪坐回去，一只手撑在他的身侧，将耳朵贴向嬴政的唇畔，一字一顿地仔细听着。是“冷”，嬴政在说冷。一边低声喃喃，一边无助地蹭着她的手掌，想要汲取一点暖意。
寻岚当即握紧他的手，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温度让他好过一些。她张了张嘴，还未及多说，耳畔又传来嬴政的声音。这一次的声音比之前的那一声更加含糊不清，且字句混乱，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名字。
“寻，岚。”
寻岚怔住了。她从未想过嬴政会呼唤自己的名字，大概是无意识的呢喃，可当这两个字清清楚楚地穿过空气、抵达耳畔，竟有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心中隐现。
“冷......抱......”
嬴政似是清醒了几分，又似是陷于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手不再只是握着寻岚的指尖，而是逐渐攀上了她的手腕。冰冷的手，掌心却一片湿濡，冷汗岑岑。
寻岚只觉揪心，他此刻实在太需要人陪伴了，让人如何还能迈得开步子。
她的脚步终是一顿，转而轻轻爬上床榻，而后揽住少年消瘦的身子，将其拉入怀中，用臂弯紧紧抱住。
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牵动着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此时此刻，她在想的却是：幸好这具身躯蒙受神赐，单薄却坚韧，这才能受得住那一顿鞭刑，护住想要保护的孩子。
至于那些伤口，不出几日，也会自然愈合，不留半点痕迹。
寻岚垂下她的眼睫，仔仔细细地查看嬴政身上的外伤，又一次感到庆幸。她来得还算及时，并没有让这孩子吃太多苦头。嬴政身上的伤并不多，大多是淤伤。
“如此甚好，甚好。”她以母亲般的姿态抱着怀中的少年，轻声呢喃。
她这句细微的呢喃似乎被嬴政听闻，他仍闭着眼，却能够微微动弹，将头埋进她的肩窝，似乎还是觉得冷。寻岚能够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发沉，带着病态的潮热。
“寻岚，我好难受......”
少年的声音发哑，无意识地往她的怀抱里靠拢，贴紧。再靠拢，再贴紧。直到紧紧相拥，再无空隙。他又蜷缩起来，几次虚弱地喘息后，用尽了浑身力气，才终于微微启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那魂牵梦萦的笑靥。
“阿政？”
寻岚为他的苏醒而不自觉流露出笑意，笑中带泪。又将他揽得紧了一些，让他能够靠在自己最为温暖的心口，以额相抵。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别怕，姐姐在这。”
嬴政的意识混沌，只是本能地抱紧她的腰身，睁着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眸，不舍得合上。
他要确认，眼前这一切究竟是否真实，而她，又是否真的在他怀中。
“姐姐......”
这是他自重逢后第一次唤寻岚姐姐，每个音节都带着少年人的清冽，以及一种低哑的思念。但似乎并没能引起寻岚的重视，她沉浸在要赶快去找医者的焦躁和犹豫中。
于是，少年的手轻轻攀上她的脊背、到肩膀，抬眼与之四目相对：“别再离开我了......”
寻岚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便被嬴政借着这微小的间隙，将那双冰冷的手覆盖到了她的脸上。
“你是真的，对吗？”
“......对。”寻岚只觉如鲠在喉，过了好一会，才能说出完整的话，“我不会走。”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拢开少年凌乱的发丝，尽力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柔声哄说：“安心睡吧，姐姐给你唱支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的嗓音清亮，轻柔如溪流潺潺。是《蒹葭》，秦地最为缠绵的情歌。一字一句，扣动心弦。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透过层层竹影，洒落在屋内，也洒落在相拥的身影上。
屋内虽炭火未燃，但寻岚身上的温度却是暖的。
明明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守候了整整一夜，她却丝毫不觉冷。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严寒，也可能是因为怀里的这个人，让她有了守候的心念。
哀婉的《蒹葭》，好似吹起了渭水畔的水风，凄迷更甚此夜的雪。清唱的乐曲，和着两人的呼吸与心跳，愈发动摇心神。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女子轻柔的歌声中，嬴政伸出手，竟想要去触碰她的心，却在中途又凝滞，不敢再前。
伊人她在水一方，少年啊悄悄的望。沿着此夜的月光溯回而上，请你等我到水之中央。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情系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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