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殊死血战后,身披数创的蒙武奋力抹了把脸,巡视部下好不容易才得以幸存的十余名武士,心知已经再没有时间让他们休整。
毕竟是勇猛之将,虽然浑身浴血,却并不妨碍他要做的事,蒙武收剑入鞘,呼喝一声:“余众听令,下马查验敌人身份!”
“是!”
蒙武本人也下马俯身细看,很快就在被斩首的刺客身上翻找到了赵**章。
浸满了鲜血的木牌上,用赵篆详细写着此人所属的什伍行列。
陆续又有许多武士高喊着他们的发现。
这伙人身上,几乎都带着赵**章,而且出自同一营。
“娘的!赵狗刚议和又翻脸!果真不可信!”
“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下次再战,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秦赵两国本有世仇,连年交战不休,国仇家恨不一而足。幸存下来的武士们在确认对方果然是赵国士兵时,顿时忿然作色。
“赵国......”蒙武眉头紧蹙,并未轻易下了定论。
他目光仍在蒿野里找寻着,忽然精光一现,俯身拾起一支箭矢。
蒙武沙场征战数年,也曾负责军用兵械督造之事,一眼就看出了这支箭与其他箭的不同。
只有秦国工匠制作的箭矢,才能达到材质、长度、重量均一。且箭簇、箭杆、箭羽均可拆分,以便打扫战场后再次收集利用。
他稍微用了点力气一拧,果然将箭簇与箭杆完整分离了。
在这一伙赵国士兵留下的战场上,竟然能捡到秦国的军用箭矢!?
蒙武心中疑虑,立即下令:“分两拨人马,到两侧密林中仔细搜索敌人残留未用的箭支!”
“是!”武士们齐齐应声。
幸存的秦将们全都行动起来,一寸一寸地拨开蒿草。
果不其然,在这些被斩杀的赵国士兵手中,得到了不少残余的秦军箭矢。
看样子,他们优先使用的都是赵制箭支,用光以后,迫不得已才用了少量秦箭。
蒙武深知此事的利害,将自己拾到的秦箭收入囊中,并隐瞒下了自己的疑虑。
“众士上马,随我寻找主车!”
他先一步跃上了马背,朝着那边的山隘疾驰而去。而随着他这一举动,身后的秦军也纷纷起身,紧随其后。
循着小将冲锋的方向一路寻找,蒙武等人发现了一地野兽撕咬后留下的残肢断臂。凭他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来看,这无疑是狼群餍足的痕迹。
“蒙将军!”
半人高的野草之后,飘忽而来一阵呼声。
浑身浴血的小将单枪匹马从草丛中冲出,身后零星四五人与部队汇合一处。
来不及慰问,蒙武在马上急切问道:“夫人公子呢?”
那小将滚鞍下马,趴伏于蒙武马下,道:“禀将军,我等拼死护送主车突出重围,然而......!”
他满脸惭色地抬起头:“然而主车马匹受惊,脱路而走,现在何处......尚不知也。末将正全力搜索......”
“什么!?”蒙武目眦欲裂,“你们是怎么护卫的!?”
小将被吓得一个激灵,心知自己犯了大错,连声说道:“应就在附近了,属下这就去找!”
话音未落,就听得阵阵车声。
远看,一女子顶替了车夫,驾车从林中而出。
她单手执缰,坐得笔挺,纵然以一女子之身,驾驭高车驷马却是得心应手。
小将眼中一喜,急忙对着蒙武道:“将军!是姑娘!夫人和公子定也平安了!”
“夫人,公子!”蒙武驱马迎上,翻身下马后,匆匆来到马车前。
车停,寻岚回身掀开车帘,内中赵姬与嬴政俱毫发无损。
赵姬憔悴的脸在看到秦军后才总算有了光泽,嗓音微哽:“将军。有姑娘庇护,我们母子平安无事。”
蒙武略显惊讶和赞许地看了寻岚一眼,而后一抱拳,沉声道:“末将无能,令贵人受惊,还请恕罪!”
赵姬哪能真有什么责怪之言,轻摆了摆手就将此事揭过。
不多时,众人稍作休整,善御的武士替换了寻岚。
而副车已毁,三人共乘主车,再次上路。
入魏国,过旧都安邑,一派中原繁华。
只是魏国到底已经迁都数百年了,安邑已经远不如寻岚上次路过时那样热闹了。
听说新都大梁今已灯火煌煌,自魏惠王始,历经数代国君经营,繁华如靡。
奢华是都城的,魏国的边境却是日益内退,国土萎缩到只有鼎盛时的三分之一。
至于与之毗邻的韩国,更是空余几座城池与一个空壳。
韩、赵、魏,三国皆出自晋国,统称“三晋”,如今也就只剩下赵国还有一战之力了。
如果说,魏国与韩国好歹还有一副华丽的外壳来掩饰衰败,那么,等到了洛阳,便是真正的荒凉。
——
十来日后的某个黄昏。
小将策马来到马车一侧,高声对里说道:“夫人,公子,姑娘!可掀帘一看,前方便是旧时京畿洛阳了!”
“洛阳?”尚在瞌睡之中的赵姬闻言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看向孩儿,又有些不大相信地复问道:“竟是到了洛阳?”
“是,母亲。洛阳。”彼时的嬴政正倚靠在窗边远望,轻声应答。
日落时分,一片广袤的平原都被晚霞染得通红。前方地势渐缓,一座不小的城池轮廓隐约可见。
那遥远的影子,也恍如日将西坠一般,透着一股沉重的暮气。
随着马车越行越近,赵姬举目远望,待看清全貌后,眼中更多了几分惊愕和毫不掩饰的失望。
“这,这真的是洛阳?为何......”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寻岚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轻声补充:“为何还不及邯郸宏伟繁华,是吧?”
赵姬颔首,有些责难似的皱起眉来:“简直......连赵国的旧都晋阳,都比不上。”
寻岚理解那种失望。
毕竟那可是洛阳啊,周天子的洛阳。五百年屹立不倒的巍巍京都。
能够让人联想到的,是天家富贵、是诸侯朝拜、是钟鸣鼎食。
可乍看之下,不过是荒草孤城。
落日弄影,洛阳的阴翳好似耄耋老翁,半截都埋入了土里。
近处,大片枯萎发黄的蒿草掩映着远处的城池,将那座古城衬托得矮小而衰败。
下望,路下的官道上少有人行,车辙的印痕更是浅得难以看见。一层层浮尘逐风而起,显然是来往的人流太少,以至于土路都不够瓷实了。
寒鸦落在荒田里,嘶叫着,只想找寻一粒米。
再看眼前的洛都,那仿佛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垒着高冢的王陵。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西周的都城镐京衰落时,尚有大夫感国破之悲,作此《黍离》之歌,一唱三叹。
然而,在东周之都洛阳那陈旧的门扉前,没有悲歌,只有群鸦漫长单调的叫声。
真正的落幕,大抵如此。
无人在意,无声无息。
寻岚微眯双眼,透过橙红的落霞,努力看清城墙的轮廓。
若非亲身至此,她也难以相信那个比夏、商都更为长寿的周室当真衰败零落成了这副模样。
商诛暴桀,武王伐纣。夏与商,都是在一场浩浩荡荡的战争中崩塌,故事至今传唱。
而周呢,就那么不明不白地加入合纵抗秦,然后稀里糊涂地被秦师一战击溃。
到了后世,恐怕都难有多少人还记得它因何而亡。
她放下遮光的手掌,轻声道:“洛阳已经不再是周天子的洛阳了。现在的洛阳,只是三川郡的一部分。”
赵姬无不感慨道:“洛阳已属秦,当真是沧海桑田。”
车轮放缓,徐徐压过荒草,来到城门之前。
沉重的大门渐敞,砖石零落,一副衰败颓唐的模样。
只有几队严整的秦军武士在城楼上眺望守卫。蒙武遥遥与城上之人抱拳,而后向后呼喝一声:“走。”
车侧的小将见赵姬嬴政一直在看洛阳,笑着喊了一句:“夫人公子若是想进从前的王宫瞧瞧,也是进得!”
“既是天子旧宫,想来定有一番波澜壮阔,”赵姬掀开车帘,朱唇含笑,甚有兴趣,“我也想看看,天子之居究竟是何等模样!”
“是,夫人!”小将昂首一笑,领命驱马来到城门前,与守卫通禀了几句。
而寻岚坐于嬴政对侧,看见少年的漆黑的双瞳中逐渐映照出一轮透亮却迟暮的红日,以及城墙砖瓦晦暗的影子。
红日点亮了他的双眼。
好似一片野火,在周王室的遗迹上燎乱,燃烧着最后的光亮。
愈演愈烈。
在这灼眼的余晖中,她听见了嬴政似有若无的低喃:
“洛阳,那可是周天子的洛阳啊。想不到,竟是破败若此......”
“御宇九州的周天子,真的死了啊。”
八百年了,那个至高尊贵的天子,已经不复存在。
就在五年前,嬴政的曾祖父秦昭襄王在位时期,最后一代周天子周赧王以三十六城、三万户降秦,被贬为君。
只留下一位东周公孤零零地倚靠着他最后的几座城池,延续着周王室最后的血脉。
自此,天子无。
现下,洛阳旧时的王宫,向着秦之公子,敞开了它封尘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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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洛都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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