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訇——”
宫阙大开,雕梁上结着的蛛网随之掉落。往事如飞舞的黄土一般,在断壁残垣中消散。
栖居在顶上的野鸮扑腾着翅膀飞离,继而又带起数只瘦小饥饿的蝙蝠。
马车自中门穿行而过,所过之处,无不是堆积的落叶与无人打理的荒草。
偌大的宫墙之内,没有一个宫人。
大约是忌讳,昭襄王占领洛阳后,并没有接管周王从前的宫殿。
以至于本就衰败的王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成了蛇鼠蚊虫的天堂。
头顶的乌鸦一直盘旋着不去,它们的叫声是此处唯一的响动。单调而漫长。
至原先摆放九鼎的御台前,马车方才停下。
下车,只见台上已空,唯有一地尘埃。
象征着江山永固的九尊青铜鼎,也于秦昭襄王时被运往了咸阳。
据说,其中一鼎还在渡水时沉没。
在寻岚与赵姬远望之时,嬴政已提着衣摆,快步跑上了御台。
“政儿!下来!”
赵姬急急向他挥着帕子。
“孩儿只是想去高处看看!”
宽阔的平台上,他就那么单薄地站着。
嬴政只是单纯的慨叹世事变换,想亲眼看看旧日的辉煌。
落日的余晖把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平台一侧已经被腐朽的柱子上。
四下并无他物,只有远处破败的宫阙如荒冢一般影影绰绰。
昔日巍峨壮丽的宫殿,在昏黄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的凋敝。
“夫人......”寻岚忽然看到了什么,不敢再发声,轻轻按下了赵姬焦急的手。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少年人张开自己并不算宽阔的双臂,似是想要拥抱暮色里最后的日光。
寻岚眯着双目,却在一片残阳的阴翳里,隐约看见了天子之气自余晖中降落,凝成如有实质的光华,好似冠冕加之于他。
是他。
这种光华,被相术师称为龙气,寻岚也只见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
再一眨眼,那阵煌煌的云气又融入了暮色,再难分辨。
日落后的洛阳王城显然不再适合久留。
它太灰暗太陈旧了,那些宫室的轮廓被黑暗包围,恍若一双垂死的眼睛。
置身其中,只觉如在阴森的坟墓中殉葬。
大约是对过去搁置九鼎的御台仍心存敬畏,赵姬抗拒踏足那里。
她见嬴政久不下来,只好有些犯难地轻扯了扯寻岚的袖子。
寻岚会意,这时才拾级而上。
嬴政的余光看到她,便不再为洛阳徒费情感,快步走下台阶。
两人在路中相会,他下意识就拉住了寻岚递过来的手。
嬴政并不急着下去,而是轻凑到寻岚身边,只耳语了一句:“周室已死,谁可代之?”
寻岚沉默片刻,稍加俯身,与之四目相对。在少年漆黑的双瞳中看见沉落的日光,以及闪烁的星火。
“禹铸九鼎,象征九州。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避世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避开了这个问题。
嬴政并未就此放过,握着她的手更加用力,言之凿凿,字字千钧:
“今九鼎归秦,岂非九州向秦一统?”
一个在赵国苦苦磋磨了九年的落魄少年,竟能在洛都的王城之上,说出这样的话。
她当真不知嬴政心中能有如此宏大的愿望。
还是说,这个愿望早就在这命途多舛的人心中扎根,直到今日才将它托出?
直到此刻,寻岚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孩子。
“寻岚,我说的可对?”
嬴政的眼睛直直盯着寻岚。
分明早在心里认定了答案,却还是那么渴望被她肯定。
寻岚的心头猛然一跳,在暮色四合的黑暗中,想到的是投江汨罗的屈原、是哭干泪水的申包胥、是樵公为国捐躯的孙儿、乃至是咒骂鞭挞的赵尚。
等等等等。
周之分封已历八百年,纵天子已亡,封国却早已根深蒂固。
苦战连绵几百年,可怜民心愚昧,从不思定。
但遇灭国之战,如秦赵邯郸之战,必定全国奋起反抗,捍卫疆土。
统一之事何谈容易?
她不怕他不能成事。
她只怕,反对的浪潮会将眼前人吞噬。
“我不曾教过你这些。”寻岚后退一步。
少年紧逼上来,目光灼灼,好似熠熠燃烧的火。
“好。那便是嬴政自己看见的。”
他负气,抓紧了寻岚的手腕,烙上指痕。
颀长的影子,仿佛天生的王者,合该有天下之野望。
寻岚想要挣开他的手,再度后退,脚下年久失修的石阶竟已松动,不免身子一晃。
“寻岚!”
而嬴政不过九岁,如何能拦得住。他又不舍得放手,险些被寻岚带着一起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时,寻岚单手一拉,把嬴政抱在怀里,同时后撤一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嬴政的脸“腾”地红了,方才没被肯定的那点气顿时全消了。
他低着头,在寻岚怀里小声嘟囔了句:“真嘴硬,明明还是这么担心我。”
傻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话早被寻岚听得一清二楚。
她压着自己意图扬起的嘴角,心想着小孩子就是好哄得很。
“好了,我们走吧。”
寻岚将嬴政稳稳放下,牵住他的手,一道离开王城。
一行人在天色全黑时离开了洛阳凋敝的王城。
一道车轮压过的辙印将这日的足迹留在了洛都那荒芜的土壤上。
迢迢跋涉至今,前路已经不再遥远。
驱车度过洛阳,不过十里,风物便已迥然有异。
约三百年前,老子李耳与他们走着相同的路,自洛阳入秦,在函谷关著下《道德经》。
那时候的先贤圣哲眼中,是否也曾走过相似的风景?
——平原在山脚下猛然收束,在平地上形成连绵不绝的奇绝起伏。
黄土沟壑,垒石成关。八百里秦川近在眼前。
离开洛阳时,夜色未央。
抵达函谷时,晨光正熹。
陇原、沃野、沟壑,一同自旭日的光芒下初生。
厚重的黄土泛着赤色与金色,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光华披靡,熠熠生辉。
“夫人,公子!我们已经到函谷关下了!”
护卫在一侧的卫队躁动起来,每一个关中汉子的脸上都洋溢起归乡的喜悦。
掀开幕帘,是苍莽群山。
暖融融的曦光照亮嬴政大睁的双目,没有言语,只有一颗怦然而动的心脏。
他从父亲的口中,无数次听说那个秦国。
也曾从寻岚的故事里,默记秦人的历史。
他们原本为周天子养马,因护送平王东迁洛阳有功,这才有了一块封地。
那块封地的名字是秦,被戎狄环绕,风气不开、战事频繁。比较中原各国,环境极为恶劣。
被封在这样蛮夷之地的秦人,也被自诩中原正统的东方各国嘲讽为“蛮夷”。
可他们的先祖就是这样披甲操戈,在戎狄的环伺之下一战又一战地开疆拓土。
他们打了几百年硬仗,终是把西边戎狄各部打得俯首称臣,再不敢造次。
安抚戎狄后,方东出于天下。灭梁国、芮国、虢国,吞滑国、庸国、巴国。
五年前,灭东周。
昔日被山东诸国嘲弄的“蛮夷之国”,今已是西方强秦。
西有强秦,如日方升。
挥师一场,天下震荡。
嬴政无数次地想象秦国的模样,置身其中,还是不觉被周遭的辽阔地平线所深深震撼。
这里是轩辕皇帝亲选的居处,他曾手植柏树在此。
神话里三千年前种下的柏树,如今虬结缠绕,合抱住这片苍茫的大地。
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苍黄,无边无际的黄沙。
倚叠成山,浑浊入水。纵横八百里,直走函谷。
天地间,静得只剩风声。
苍凉低回,似一首深切的《蒹葭》,刮过旌旗和兵戈时的铮鸣,又如《无衣》之肃穆。
闻者兴感、乃至浑身战栗!
极目远望,但见纷扬大风中,拔地而起的连绵黄原中一道惊心的裂缝仿佛盘古持巨斧劈就,上穷青天,下至黄土。
函谷关正在此处天险傲然雄踞。
关口之上,黑压压一众老秦人,甲光向日。
中间无数旌旗,皆以华美小篆书一“秦”字,于风中猎猎作响。
如此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赵姬怔然抬望眼:“只叹造化奇诡......”
车依旧在疾行,逐渐贴近关口。
一队全副黑甲的秦军武士在关口之下骑马执戈,青铜戈之顶系着红绸,以为迎接庆贺之礼。
嬴政目光灼灼,不舍眨眼:“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
飘零流落的孩子,终于到家了。
再开口时,少年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隐忍与哽咽:“......我们,到家了。”
赵姬也已泪眼婆娑,将孩儿抱在怀中,掩面低泣。
这些年来的诸多心酸,又岂是几滴眼泪就能道尽的?只化作口中一句:“幸好,幸好。我们母子终于熬到秦国了。”
寻岚看着母子两人,本该为平安归国而感到轻松,此时却也深感心酸。
车轴不停,一直到关口之前,才渐渐放缓。
车外、关前,将士们浑厚的山呼声淹没了悲戚,振奋人心。
“开关,放行——!”
“恭迎夫人,公子归国!”
浩渺八百里秦川,从此刻起,真正属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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