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九州向秦

“訇——”

宫阙大开,雕梁上结着的蛛网随之掉落。往事如飞舞的黄土一般,在断壁残垣中消散。

栖居在顶上的野鸮扑腾着翅膀飞离,继而又带起数只瘦小饥饿的蝙蝠。

马车自中门穿行而过,所过之处,无不是堆积的落叶与无人打理的荒草。

偌大的宫墙之内,没有一个宫人。

大约是忌讳,昭襄王占领洛阳后,并没有接管周王从前的宫殿。

以至于本就衰败的王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成了蛇鼠蚊虫的天堂。

头顶的乌鸦一直盘旋着不去,它们的叫声是此处唯一的响动。单调而漫长。

至原先摆放九鼎的御台前,马车方才停下。

下车,只见台上已空,唯有一地尘埃。

象征着江山永固的九尊青铜鼎,也于秦昭襄王时被运往了咸阳。

据说,其中一鼎还在渡水时沉没。

在寻岚与赵姬远望之时,嬴政已提着衣摆,快步跑上了御台。

“政儿!下来!”

赵姬急急向他挥着帕子。

“孩儿只是想去高处看看!”

宽阔的平台上,他就那么单薄地站着。

嬴政只是单纯的慨叹世事变换,想亲眼看看旧日的辉煌。

落日的余晖把他瘦削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平台一侧已经被腐朽的柱子上。

四下并无他物,只有远处破败的宫阙如荒冢一般影影绰绰。

昔日巍峨壮丽的宫殿,在昏黄的余晖下,显得那么的凋敝。

“夫人......”寻岚忽然看到了什么,不敢再发声,轻轻按下了赵姬焦急的手。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少年人张开自己并不算宽阔的双臂,似是想要拥抱暮色里最后的日光。

寻岚眯着双目,却在一片残阳的阴翳里,隐约看见了天子之气自余晖中降落,凝成如有实质的光华,好似冠冕加之于他。

是他。

这种光华,被相术师称为龙气,寻岚也只见过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

再一眨眼,那阵煌煌的云气又融入了暮色,再难分辨。

日落后的洛阳王城显然不再适合久留。

它太灰暗太陈旧了,那些宫室的轮廓被黑暗包围,恍若一双垂死的眼睛。

置身其中,只觉如在阴森的坟墓中殉葬。

大约是对过去搁置九鼎的御台仍心存敬畏,赵姬抗拒踏足那里。

她见嬴政久不下来,只好有些犯难地轻扯了扯寻岚的袖子。

寻岚会意,这时才拾级而上。

嬴政的余光看到她,便不再为洛阳徒费情感,快步走下台阶。

两人在路中相会,他下意识就拉住了寻岚递过来的手。

嬴政并不急着下去,而是轻凑到寻岚身边,只耳语了一句:“周室已死,谁可代之?”

寻岚沉默片刻,稍加俯身,与之四目相对。在少年漆黑的双瞳中看见沉落的日光,以及闪烁的星火。

“禹铸九鼎,象征九州。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避世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避开了这个问题。

嬴政并未就此放过,握着她的手更加用力,言之凿凿,字字千钧:

“今九鼎归秦,岂非九州向秦一统?”

一个在赵国苦苦磋磨了九年的落魄少年,竟能在洛都的王城之上,说出这样的话。

她当真不知嬴政心中能有如此宏大的愿望。

还是说,这个愿望早就在这命途多舛的人心中扎根,直到今日才将它托出?

直到此刻,寻岚才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孩子。

“寻岚,我说的可对?”

嬴政的眼睛直直盯着寻岚。

分明早在心里认定了答案,却还是那么渴望被她肯定。

寻岚的心头猛然一跳,在暮色四合的黑暗中,想到的是投江汨罗的屈原、是哭干泪水的申包胥、是樵公为国捐躯的孙儿、乃至是咒骂鞭挞的赵尚。

等等等等。

周之分封已历八百年,纵天子已亡,封国却早已根深蒂固。

苦战连绵几百年,可怜民心愚昧,从不思定。

但遇灭国之战,如秦赵邯郸之战,必定全国奋起反抗,捍卫疆土。

统一之事何谈容易?

她不怕他不能成事。

她只怕,反对的浪潮会将眼前人吞噬。

“我不曾教过你这些。”寻岚后退一步。

少年紧逼上来,目光灼灼,好似熠熠燃烧的火。

“好。那便是嬴政自己看见的。”

他负气,抓紧了寻岚的手腕,烙上指痕。

颀长的影子,仿佛天生的王者,合该有天下之野望。

寻岚想要挣开他的手,再度后退,脚下年久失修的石阶竟已松动,不免身子一晃。

“寻岚!”

而嬴政不过九岁,如何能拦得住。他又不舍得放手,险些被寻岚带着一起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时,寻岚单手一拉,把嬴政抱在怀里,同时后撤一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嬴政的脸“腾”地红了,方才没被肯定的那点气顿时全消了。

他低着头,在寻岚怀里小声嘟囔了句:“真嘴硬,明明还是这么担心我。”

傻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话早被寻岚听得一清二楚。

她压着自己意图扬起的嘴角,心想着小孩子就是好哄得很。

“好了,我们走吧。”

寻岚将嬴政稳稳放下,牵住他的手,一道离开王城。

一行人在天色全黑时离开了洛阳凋敝的王城。

一道车轮压过的辙印将这日的足迹留在了洛都那荒芜的土壤上。

迢迢跋涉至今,前路已经不再遥远。

驱车度过洛阳,不过十里,风物便已迥然有异。

约三百年前,老子李耳与他们走着相同的路,自洛阳入秦,在函谷关著下《道德经》。

那时候的先贤圣哲眼中,是否也曾走过相似的风景?

——平原在山脚下猛然收束,在平地上形成连绵不绝的奇绝起伏。

黄土沟壑,垒石成关。八百里秦川近在眼前。

离开洛阳时,夜色未央。

抵达函谷时,晨光正熹。

陇原、沃野、沟壑,一同自旭日的光芒下初生。

厚重的黄土泛着赤色与金色,如出鞘的利剑一般,光华披靡,熠熠生辉。

“夫人,公子!我们已经到函谷关下了!”

护卫在一侧的卫队躁动起来,每一个关中汉子的脸上都洋溢起归乡的喜悦。

掀开幕帘,是苍莽群山。

暖融融的曦光照亮嬴政大睁的双目,没有言语,只有一颗怦然而动的心脏。

他从父亲的口中,无数次听说那个秦国。

也曾从寻岚的故事里,默记秦人的历史。

他们原本为周天子养马,因护送平王东迁洛阳有功,这才有了一块封地。

那块封地的名字是秦,被戎狄环绕,风气不开、战事频繁。比较中原各国,环境极为恶劣。

被封在这样蛮夷之地的秦人,也被自诩中原正统的东方各国嘲讽为“蛮夷”。

可他们的先祖就是这样披甲操戈,在戎狄的环伺之下一战又一战地开疆拓土。

他们打了几百年硬仗,终是把西边戎狄各部打得俯首称臣,再不敢造次。

安抚戎狄后,方东出于天下。灭梁国、芮国、虢国,吞滑国、庸国、巴国。

五年前,灭东周。

昔日被山东诸国嘲弄的“蛮夷之国”,今已是西方强秦。

西有强秦,如日方升。

挥师一场,天下震荡。

嬴政无数次地想象秦国的模样,置身其中,还是不觉被周遭的辽阔地平线所深深震撼。

这里是轩辕皇帝亲选的居处,他曾手植柏树在此。

神话里三千年前种下的柏树,如今虬结缠绕,合抱住这片苍茫的大地。

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苍黄,无边无际的黄沙。

倚叠成山,浑浊入水。纵横八百里,直走函谷。

天地间,静得只剩风声。

苍凉低回,似一首深切的《蒹葭》,刮过旌旗和兵戈时的铮鸣,又如《无衣》之肃穆。

闻者兴感、乃至浑身战栗!

极目远望,但见纷扬大风中,拔地而起的连绵黄原中一道惊心的裂缝仿佛盘古持巨斧劈就,上穷青天,下至黄土。

函谷关正在此处天险傲然雄踞。

关口之上,黑压压一众老秦人,甲光向日。

中间无数旌旗,皆以华美小篆书一“秦”字,于风中猎猎作响。

如此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赵姬怔然抬望眼:“只叹造化奇诡......”

车依旧在疾行,逐渐贴近关口。

一队全副黑甲的秦军武士在关口之下骑马执戈,青铜戈之顶系着红绸,以为迎接庆贺之礼。

嬴政目光灼灼,不舍眨眼:“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

飘零流落的孩子,终于到家了。

再开口时,少年的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隐忍与哽咽:“......我们,到家了。”

赵姬也已泪眼婆娑,将孩儿抱在怀中,掩面低泣。

这些年来的诸多心酸,又岂是几滴眼泪就能道尽的?只化作口中一句:“幸好,幸好。我们母子终于熬到秦国了。”

寻岚看着母子两人,本该为平安归国而感到轻松,此时却也深感心酸。

车轴不停,一直到关口之前,才渐渐放缓。

车外、关前,将士们浑厚的山呼声淹没了悲戚,振奋人心。

“开关,放行——!”

“恭迎夫人,公子归国!”

浩渺八百里秦川,从此刻起,真正属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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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君无疆
连载中献芹千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