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大河,在秦川分流出泾渭二水,滋养关中沃土。
迢迢渭水畔,初春的风料峭微寒,吹不开蔓草朱花。
却早有人在这晨雾深浓重时迎风立于河畔,等候久别重逢的至亲。
“六年了,吾妻吾子,可俱安乎?”
异人携家眷迎风而立。他的手掌掩在端正繁重的层层衣袖下,微微发颤。
母亲夏姬、妾室韩夫人、次子嬴成蛟,都相携而出。
身后的数十名仆从、侍女手捧着一盘又一盘的鲜花和金银,这些都是异人亲手安排下来的,只想第一时间给自己受苦的妻儿最好的接风礼。
他已经在河畔的水风等待了许久,思慕眷恋之情溢于言表。心中的紧张与期盼都压抑不住地写在了脸上。
如同无数个被思念折磨的夜晚,无数次在梦中与他们相拥。唤着妻子动听的闺名,牵着儿子年幼的手掌。
然后再一次次地梦醒成空,忧郁成疾。
忽而,曦光下照,晨雾散去。水风渐紧,烟尘飞扬中,一队黑甲武士护送着车马已至,马蹄踏过浅滩,水花激荡。
蒙武的军旗迎风招展,越来越近。
“吾儿看那,蒙武将军回来了啊!终于到了啊!”
夏姬抬起手臂指向远处,顾不得白发遮眼,喜不自胜地呼唤着。
嬴异人的身躯已经不由自主地急急迈出步子,走至河畔,被浅谈的水打湿了鞋袜也浑然不觉。
“到了,到了!”
“终于到了——”
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欢喜,让已坐上秦国太子之位的他毫无形象地朝着蒙武的部队振臂挥手,仿佛一个狂喜的毛头小子。
他越高兴,就有人心里越不是滋味。
真没想到,这两人竟能活着到秦国。
“娘......您抱的太紧了,孩儿疼。”
韩夫人怀里的成蛟委屈地嘟囔了一句,她这才回过神来,状似无意地将成蛟放了下来。
车骑粼粼,马嘶声长。
蒙武翻身下马,屈膝半跪,满脸喜色,向异人行礼。
“末将参见公子!幸不辱使命!”
“免礼,免礼!将军辛苦了!”
嬴异人迅速上前扶起蒙武,迫不及待地说道:“快!让我看看夫人和政儿!”
蒙武点点头,将身后的车马让了出来。
异人激动的话语被车中几人听得真切,赵姬多情,此时早已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最重仪容,好容易忍住泪意,抬手掀开幕帘,蓦然抬眼,正看见异人频频张望。
妻子的容颜在帘幕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她依然美艳如昔,只是看起来清减了些。
思念如潮水汹涌,一发不可收拾。化为两行清泪,在嬴异人的眼角划落。
见帘启,那人快步上前,四目相对,是两双含泪的眼。
“夫人——!”
“夫君......!”
嬴异人急忙伸手搀住妻子,赵姬纤白的手掌与他紧紧相扶,另一手扶着肩舆,缓缓踏下车。
当赵姬的鞋履踏上秦国的土地时,异人激动得几乎忘记了言语。堂堂七尺男儿,此次此刻,对着妻子的被苦难消磨得忧伤的眉眼,只想嚎啕大哭。
“夫人,你受苦了。”
异人的双手搭上赵姬的肩膀,厚重的嘴唇中掩不住哽咽。
嬴政于此时从车中钻出,顺便牵着寻岚的手一同下车。
他们二人立在原处,嬴政不动,面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
寻岚则低着头看他,轻声问道:“不高兴么?”
嬴政摇头,还是沉默。
他不似寻常孩童般奔跑着去拥抱久别的父亲,只静静地立在原处。
异人还依依不舍地握着赵姬的双手絮语不断,做奶奶的看着自己的长孙却已经按捺不住了。
夏姬满脸的褶皱都被笑容填满,由侍女牵着,双腿激动得直有些打颤,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政儿啊,奶奶的乖孙儿......”
“政儿!”
异人似是这才看见嬴政,松开赵姬的肩膀,笑着搀扶住夏姬,迎上去见自己的儿子。
嬴政望着向他走过来的男人,仍是无动于衷。
那个男人离开他时,嬴政不过三岁。
六年过去,记忆中父亲的轮廓早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依稀记得,那个男人大概是形销骨瘦的,眼神无光,意气也在没有盼头的生活里消磨殆尽。
虽如此,异人看着他的眼神,还是让嬴政感到了一丝亲近。这大约就是血浓于水的证明。
直到寻岚轻轻推了推嬴政的脊背,他才向前走了几步,俯身揖礼。
“君父。”他稚嫩的嗓音中带着一丝的陌生,只两个字,便让嬴异人再一次泪下如雨。
嬴政方一行礼,就被夏姬俯身拥在了怀里,老妇的口中不断念叨着“孙儿”,哭着,笑着。
一家人,终于团聚。
在这久别重逢之际,寻岚默默立于他们之后,眼看着老的少的都哭成一团,心中也变得异常柔软,唇角不觉带上了笑意。
当她收敛神色抬眸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道灼灼目光从她下车起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分心去找,便看见在河畔呆立着的一个稚童。
这孩子衣着华贵,粉雕玉琢,漂亮非常。若非腰间的带钩闪闪发亮,几乎让人误以为是个小女孩。
他的眼神清亮如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寻岚,粉嫩的唇瓣微微张开,藏着喟叹。
“漂亮、漂亮姐姐......”
成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看见了一株仙姿佚貌的瑶台春柳,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落地生根。
他下意识地松开牵着母亲的手,如被勾了心魂一般朝着那绝美的颜色奔去。
“成蛟!你去哪?”韩夫人忙伸手拉住孩儿。
成蛟倒也机灵,委委屈屈地往那边虚指一下:“孩儿不想失了礼数,再惹得父亲不快。这不是去见过兄长么。”
韩夫人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还是得做做表面功夫。
成蛟这话说的有道理,韩夫人牵住孩子的小手带他一起上前,惺惺作态地加入这一大家子那令她直觉反感的叙说。
步步靠近,成蛟的眼睛谁也没看,只越过众人看着寻岚,如痴如醉。
“政儿,这是你的弟弟,”夏姬颤巍巍地轻拍嬴政的肩膀,笑眯眯地指给他看,“他叫成蛟。”
虽说是去见兄长,但成蛟的眼神就没有一刻是离开寻岚的。此刻他望着嬴政,眼神却从嬴政肩头越过,还在痴痴地看着他身后的寻岚。
嬴政并非粗心大意之人,发觉成蛟根本别有用心,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向侧方跨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嬴政比成蛟高出许多,视线中突然就多了一块难以逾越的遮挡。
嬴成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抬头,只看见嬴政正眯眼睨着他,居高临下,神色不悦。
“弟弟。”嬴政开口,声音微冷。
成蛟心有不甘,左右张望,却被嬴政挡的死死的。
他不满地低下头:“兄长好。”
嬴政只是“嗯”了一声,一句多余的都没有,好像就是专程过来碍他的眼似的。
成蛟从小被一大家子人娇生惯养着长大,岂能受这份气,当即就在心里给嬴政记了一笔。
奶奶夏姬正高兴得紧,一左一右拉起两个好孙儿,将他们的小手握在一起,笑着叮嘱:“日后,你们兄弟二人,可要相依相扶,奶奶才高兴。”
“是。”两兄弟齐齐点头。
那一边,赵姬与异人叙旧未完,又想起更重要的事,忙为异人引荐:“夫君,这位姑娘便是寻岚,是妾与孩儿的救命恩人。”
嬴异人早在赵姬寄回的家书中对寻岚有所了解,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年轻。
一瞬的错愕后,异人当下行礼,说道:“多谢姑娘救我妻儿,异人感激不尽!”
寻岚后退一步,低眉敛目,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轻挥衣袖盈盈还礼:“公子言重了。”
她倒没忘当年自己为蔡泽署名的谎话,在此时又补上一句:“小女只是受纲成君之意,略尽绵力。能护得夫人公子平安,也是贵人福泽,有苍天神佑。”
当年有她特意安排,以至秦廷上下都以为是蔡泽出奇策救下了赵姬与嬴政,这才保全住了蔡泽那险些被她坏掉的命中富贵。
其中内情,就连蔡泽本人都不清楚。
寻岚这话说的谦恭周全,让人听了悦耳。异人与赵姬都不觉笑了,异人又连声说道:“吾正有意邀蔡先生来府上庆贺,姑娘万不可推辞啊!”
赵姬对异人的安排甚为满意,连连点头。
不待寻岚说出半个不字,夏姬已然直起身来,左手牵嬴政,右手牵成蛟。
喜气洋洋,满心欢喜地说道:“好啦,好啦。水岸风冷,咱们回家接风洗尘。”
“是——”
众侍女闻声袅袅婷婷地上前,年轻的脸上皆是喜气与笑意,将手中的新摘的鲜花献上。
整支的,恭恭敬敬地递送到主人手中。
成瓣的,则被抛洒到空中,成了淅淅沥沥、纷纷扬扬的雨。
成群的侍女仆从摆好阵仗,要让整个咸阳都知道赵姬与嬴政的归来。
御者牵引着高车驷马上前,久候的乐师吹笙鼓簧,在悠悠丝竹声中送王孙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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