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披着曳地的外袍,从章台宫到甘泉宫,他的脚步不曾有过一刻停歇。
步辇还是太慢了,嬴政几乎披头散发地一路疾走,赶到甘泉宫。
由于还未成年加冠,他的诏令不得单独下达,在印上自己的秦王玉玺后,还需加盖太后的凤印方可生效。
夜晚的宫道是如此寂静,只有庭中的炭火偶尔发出单调微弱的噼啪声。
就连在太后宫外站岗的小太监们,也会有那么一两个打瞌睡的。
嬴政此刻也无暇责备那些贪睡的太监,只是径自拾级而上,来到甘泉宫紧闭的厚重门扉之前。
内侍长看到秦王的到来,吓得一个激灵。赶紧跪倒在地,行礼请罪:“微臣见过大王。”
嬴政再次上前一步,那寺人便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太后可在?”少年的声音有些嘶哑,透着一股压迫感。
太监的额头上冒出岑岑冷汗,低着头小声回答:“在......在......”
嬴政微微眯起眼眸,审视着瑟瑟发抖的宫人。
此刻的他还不能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能把这名年过百半的老宦官问得汗流浃背。
——因为不光太后在,相邦吕不韦也在。
甘泉宫内,纱帐影影绰绰,两道影子在其中难以遮掩。
听得门口的动静,吕不韦几乎僵住了。
赵姬亦有片刻的慌乱。可当她看到吕不韦那进退两难、惨白如纸的老脸时,竟然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感。
“怕了?”
吕不韦像一只颓废的老狮子,抬手抹去自己额头浸出的冷汗,语气中透着软弱:
“君君臣臣,人伦之本。微臣之心,固然战战兢兢。”
赵姬嗤笑一声,眼中的挑衅与轻蔑不加掩饰,仿佛是在嘲笑吕不韦那可怜的模样。
“怕大王,还是怕哀家?”
一个“怕”字,不足以形容吕不韦此时此刻的心境。
相邦大人的神情逐渐僵滞,他看着赵姬,眼中尽是疲惫,以及最后一丝掩藏不住的怨恨。
嬴政尚且年幼,还不足为惧。眼前的赵姬贵为太后,却疯得越来越不像样了。
吕不韦从来不以仁义道德来标榜自己。然而,哪怕是在他这样并不高尚的人眼中,现今的赵姬也已经是一个堕落得没边的女人了。
**无耻,不知收敛,又疯又蠢。
她坐在太后的宝座上,自以为唯我独尊。却又从来不想着怎么染指权力,只想着怎么挥霍生命。
吕不韦相信,假若赵姬玩火烧身,也一定会带着他一起玩完。
可赵姬从不觉自己有何错处,乐此不疲,甚至大有决定一直这样下去的意思。
疯子永远比任何人都可怕。
“臣仰慕太后,敬畏太后,自然是怕太后的。”
吕不韦勉强一笑,如此说道。
赵姬毫不意外这个回答,吕不韦在虚伪这方面天赋异禀。
可是她就喜欢看吕不韦这幅屈辱隐忍又毫无办法地模样,以此为乐,总能让她痛快地嗤笑不止。
赵姬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人皆敬秦宣太后。相邦以为,哀家之德,可胜于宣太后否?”
吕不韦只觉眼前的赵姬已经完全无可救药。
宣太后,那是何等人物?西抚义渠、东招张仪,破合纵,揽大权。赵姬何德何能与宣太后相比?智谋、城府、手腕,样样不如。也就风流放浪这一点堪称相似罢了。
不过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能赔着笑,连连说道:“太后自然是远胜宣太后的。”
赵姬仰头娇笑,笑得吕不韦头皮发麻,后脊发凉。
“哎,你知道吗,哀家最喜欢你这幅样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臣实言也。”
赵姬没有理会吕不韦的狡辩,语气轻狂地继续说着种种与吕不韦的认知完全不符的话:
“宣太后宠魏丑夫,通义渠王,生二子,皆封君,尚不知收敛。
又任亲弟芈戎为华阳君、魏冉为穰侯,人称‘四贵’。使楚人架空昭襄王达四十有一年!
如此毒妇,以剥孩儿之权为荣,哀家不以为效。至于后世,只愿为一无名深宫妇人也。”
听到这些,吕不韦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他没想到赵姬能有这么“蠢”,竟然对权力毫不感兴趣。
那他吕不韦一把年纪还在这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着赵姬狼狈为奸,又有什么意义?
在赵姬娇美的笑声中,嬴政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清晰,好像是一道催命符。
甘泉宫的大门之外,嬴政继续说道:“寡人有要事见太后。”
“王、王上......太后已经睡下了。太后有令,任何人不可以打搅她就寝。”
“哦?寡人也不行?”嬴政微微抿紧了唇角。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算得上掷地有声。
宦官听着,脸上汗如雨下,几乎都快哭了出来。
“王上,小人、小人也不知......不若明日,小人再代您询问太后凤意。”
嬴政环顾四周,发现太后宫中的宫女和宦官们皆垂首不应。
他把心一横,两步上前,便直接拍门。
“母后!儿臣有要事求见母后!”
他这一拍门,殿外所有宫人都被赶紧把头低下,噤若寒蝉,状若死人。
正当气氛紧张而尴尬时,甘泉宫的大门开了。
一名大宫女从中迈步而出,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
“大王,太后说了,今日她身子不舒服,且夜已深,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嬴政已然心急如焚,他忍住怒意,深吸一口气,问道:“太后有何不适?”
“这......”那大宫女有些支吾了,只好吞吞吐吐地又重复了一遍:“回禀大王,太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今日不适宜见人。”
“放肆!”
嬴政怒斥一声,吓得那大宫女连同一众宫人尽皆跪倒在地。
“太后乃是寡人生母,何事还需瞒着寡人?”
听着外面的动静,吕不韦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赵姬反而看着他那畏畏缩缩不中用的模样笑得明媚至极,甚至毫不担心门外的嬴政会怎么想、怎么做。
当嬴政猛然推门进入时,吕不韦只好如丧家之犬一般迅速滚到床底,蜷缩成一个团。
少年的眼神极为锐利,尽管烛火幽微,可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嬴政确信自己的确看见了一道模糊的黑影。
而他的母亲身穿寝衣,斜卧在塌上,正慵懒地撑着头。披散的长发使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妩媚,可是眼眸却依然清明。
她看着嬴政,目光中带着一如既往的关爱和骄傲。就仿佛今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政儿,这么晚了,你来找母后有什么事?”赵姬的嗓音十分绵软,但这娇柔的声音此刻落在嬴政耳中,却让他感到很不对劲。
嬴政没有问出自己所看到的疑惑。他还想维系这段母子亲情,宁可相信是自己想多了。
可他还是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努力压抑着情绪。
“深夜搅扰母后了,”嬴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有一间谍逃了。儿臣已经拟诏令咸阳尉发兵大索。请母后过目。”
说罢,嬴政便将手中的诏令双手奉上,恭敬地递到了赵姬跟前。
赵姬只是略微扫了一眼,就唤大宫女捧来凤印。伴随着一个轻轻的哈欠,盖上了。
“夜深了,政儿早点回去休息吧。”赵姬笑了笑,温言道:“母后乏了,想再歇一会儿。”
嬴政有些无措地看向那床榻上的凌乱,却又在赵姬平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最后还是一拱手:“是。”然后,转身离去了。
一颗鸟蛋落入水里,卷起了秦宫里的一场猜忌与阴谋。
嬴政开始质疑自己的母亲是否德行有失。
吕不韦也决定必须撤出这场根本无谓的折磨、
天色将明前,咸阳城的大门还未开启。
寻岚仍然一个人倚靠着大石望水发呆,全然不知这一夜都发生了哪些巨变。
忽然有马蹄声自远方而来,她回头望去,是一小队黑甲郎官。
为首那人,不正是王绾么?
“长络你看,前面有个女人!”
听到那几人之间的交谈,寻岚心里一惊,暗道糟了。
躲藏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盼着王绾别把她这模样和蔡泽府上的琴师对上号。
王绾勒住缰绳,目光扫过河岸,老远就落在了寻岚得身上。视线先是一凝,旋即笑出了声。
“好一个出水芙蓉,可荐章台!啊?诸位以为如何?”
章台是什么地方,那是秦王的寝宫。王绾胆子也太大了,这种玩笑也敢开。
而寻岚的心脏竟然有可耻地跳了个强拍,她想自己一定是太紧张了。
“哈哈哈哈哈,长络真是越发风趣了!若真如此,兄弟们也能擢升擢升了!”
周围的郎官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马蹄未停,很快就围到了寻岚的周围。
寻岚低眉敛目,权作没有听见。反正这些人只当她是个无处去的流民,不必理会。
这样想着,她站起身,想要离开。却被那几个军汉拦住了去路。
“诶,别走啊!”
寻岚秀眉一蹙,抬眸扫了他们一眼。
那为首的军汉被她看得一愣,刚要开口调笑,却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几人回头,就见王绾已经来到了跟前。
王绾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寻岚面前。然后,轻飘飘地唇语了几个字。
“我还能不认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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