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儿,我有没有打伤你?!”
他因是还怕父皇再用那绿竹来责罚小皇叔,才放那爿破竹子毁之一炬,可却未想到,就算他不去烧,父皇以后再不会罚小皇叔了,也永远不会了。
父皇自那日回去后,就即彻底地病倒了,再没从榻上起来,已是大渐弥留形势。
太医令因说,那一日只是全无法放下心来的回光返照,大限之日也就在这几日了。
一切国丧丧仪都早已预备下来了,国之主君也早有诏纸宣告天下落成定局。
是以,一切都未能引起任何波澜,仍如从前一般平静地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可谁都没想到,母后却是走在了前面,这还是跟前侍疾的小皇叔身着丧服来告诉他的。而连活了三世的他全不知道,不然不会完全没有心里准备,他只知道父皇母后相继去了,这‘知道’还是青河与他讲的,他对此好像没有任何的记忆。其时的他正在与孟砉持棍对阵——自待孟砉那次大病事件以后,他就完全失去了与其比拼较劲的兴头,也因后来的许多事情,无心课讲武艺,不免多有荒疏,而勤苦拼命的孟砉早即超越过了他,不独诗书经籍,还有骑射武艺。
他因父皇大渐弥留之事,心中憋闷得难受,才叫孟砉与他对上几招。孟砉起先并是不肯,后来经他连番祈求,也就答应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并没有用刀剑,只是持着木棍。
将是三五招,他就为孟砉气势凶猛霸道的长棍,一顿扫打点挂、抢劈拔架、舞花挡挑的连招,逼迫得连连后退,几乎全无还手之力。
青枫教他的多是保身的防守招式,可孟砉学的全是战场拼杀的攻击招式,又且招式凶猛周密,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破绽。
便是后来孟砉看出他应对艰难,将那攻击速度力度放缓放轻,他仍是应对的很是吃力,最后孟砉一势跃身下劈时,竟将他举臂格挡之棍,生生劈断了。见他脱力跌在地上,方赶紧收棍过来问他,“砚儿,我有没有打伤你?!”听他道是无事,也还满脸紧张地在他身上探看着。
他忽而抬眼看向这人,他无法知道孟砉前两世是否也有如此身手,只这一世,他明确的知道,他若此时有心杀他,当真是易如反掌,可却没有。且他眼中关切也不像是假作出来的,又或者是他城府太深,而他心思太浅,全然无法发现他的装饰,可实在太像真的了,他不免又在想,若此时是真实的,那又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不过,很快他也就知道了。
他正这样想着时,小皇叔来到他们跟前,孟砉久未见到小皇叔,本还兴冲冲地想展示他学习之成效,却在看到小皇叔身上穿着的是丧服时,那一点欣然笑容就即彻底消失在了脸上,口中与他喃喃道,“我们没有父皇了——”。
可小皇叔却与他说,没的是母后,孟砉转而看向他,徒劳地张了半天口,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即又闭上了口,只伸臂将他揽了一揽。
等他赶到欑所时,看见母后服饰整齐,形容平静地躺在那棺椁之中。
他三世以来,第一回对母亲的形貌有了具体的形象,第一世他没有记忆,第二世他已来不及,这一世,他也曾试图去看母后,可却都为母后以沾惹病气为由赶了出来,从来也不许他在她身边停留,直到她再也无法不许他在她身边停留,直到——
“母后,我想吃酥酪——”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分不清是这三世的意识在说,还是这一世的身躯在说,“你与我说,不行,好不好?”。
直到她再无法阻止他吃酥酪——
吃多少都再无法阻止,他身上口中都是麻木的,直听见孟砉的声音道,“我也经过这哀痛,二皇兄知道你难过,可这样吃下去会害病的,我们不吃了好不好?”说着就从他手里要取走酥酪,他茫然地避开,“我不要你来说,你让母后来与我说——”。
孟砉拦不住他,他不知道又再吃了多少,胃腹忽而剧烈地疼痛起来,他难捱地抱着胃腹蜷缩在地上,与孟砉道,“我疼的难受,你要母后来——”孟砉不动,他就气怨得将其踹得一脚,让他快去,孟砉还是不动,过了好久,“砚儿你要心里难受,我可以随着你来打,我不会还手的。”他就真的去打他,他也真的不还手,直到他脸上都是血,他手上也都是血时,小皇叔忙完丧仪来了,将他从孟砉身上拉开抱起了,那声色也是如他一样的难过,他仍是固执地道,“小皇叔,你叫母亲来。”。
“我这样不听她的话,他怎么不来说我,也不来管我?”
他指着孟砉道,“我还打了二皇兄,你叫母后来打我,好不好?”。
“砚儿,皇嫂、皇嫂已故去了,你还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你还有父皇和我——”
他不想听,只道,“我要母后,你给我母后!”他不知自己叫了多久,久到头颅的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盖过了胃腹的疼痛,他难捱地叫,“小皇叔,我头疼,我头很疼。”。
然后他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小皇叔脸上忽而变得煞白,问他,“是怎样的疼?”。
“像是大刀在砍剁,又像是钉子在敲钻,说不清,就是很疼,很疼很疼——”
却也并未到前两世风疾发作时,那样的疼痛,那样的失智,他还有一点意识,一点残存的意识,感受到他的身体瘫软了下去,他的头脑昏厥了过去。
而他这意识,就像是一缕跳脱出躯壳的魂魄,在半空中看着那具无知无觉的躯体,看着小皇叔孟砉着急忙慌的样子,却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凝神屏息又听了好一会子,只听见其中一句,“此事概不得传出此处,不若合宫之人俱皆杖毙!”而后他就什么不知道了。
他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刻,再醒来时,小皇叔并不在,只有孟砉,头上已为包扎过,眼睛肿得胡桃一般,他忽而觉得好笑,他才那样蛮横无理打了他,这哭泣总不能是因为他吧?因就问了一句,才听孟砉说是,“砚儿,父皇不行了——”。
他才道是父皇知道母后辞去的消息后,本还笑着说,如此也好,算是解脱,过了半刻,却忽而气喘吐血不止,太医望看时,只是摇头,此时已叫小皇叔过去了。
他已然没能见到母后最后一面,父皇不能了,他急急想起身,却起不来,只得让孟砉帮他,等他们到苌楚宫寝殿以外时,就听父皇断续蹇涩的托孤言语,“……朕上回就与你说,朕的那小混蛋儿子,你唯得将他将放在眼皮底下,一刻不停地照看着,才能少生出些事端出来,不若一个不留神,他就给你惹出事来。”。
“好在心地良善,并无任何坏心思,你将来在力所能及之处,照看着他就是了。”
“只但愿他能尽快长大吧。朕与他并无任何期待,只愿他好好活着就是。”
“朕两个儿子,一个心思太深,一个心思太浅,将来之事总还无法言说,就请你尽力设法保全,让他们活到命终之日——”
“皇兄这一世也就这样了,以后就都看你的了。皇兄走了,就没人在身后给你托着了,以后的路程,不论是何境况,你都要自己走了——”
“阿骥,好孩子,以后,这苌楚,砉儿砚儿,就都得靠你了,真是辛苦你了。”
他们从门口看见父皇颓然地将目闭上,正想进去时,却听小皇叔道,“皇兄,阿骥有一事,须要与你说。”父皇又再睁开眼,“你说”。
“我之风疾也发作了,就在前些时日,苌楚不能交在我手中——”
父皇怆然张口许久,才颓然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么,我们孟氏族人就逃不脱这魔咒么?就连你也不行么?”。
又再过了很长时间,“如此依你来看,朕的两个儿子,哪个适合继统?”又自悲怆感叹道,“这苌楚,最终还是要交在弱子手中么?我尽心费力地一世,却还是如此结局么?”。
久而又道,“砉儿,砚儿,你看哪个合适?”。
“若论才识武功,砉儿裒然举首;若论心性胸襟,砚儿聊胜一筹。更虑及其嫡长身份,承位继统,砚儿适当。”
“朕也这样想”
他听见父皇说了这一句,又转头问小皇叔,“你可有私心?”。
小皇叔默然不答,父皇叹罢一声,“那便就砚儿吧,你来辅佐即是,自去拟旨罢。”待小皇叔拟旨完成,因奉与父皇看了,父皇点头道,“孺子如不知事,彼可取而代之。”。
“这苌楚,还是交给你,我最为安心,不论是何样的你。”
“我知你们投契亲善,只这天下人,与一人,你总要知道取舍。”
小皇叔点头应下,父皇偏眼看向身下,“皇兄大渐弥留之身,已不能再为你做什么,只恨没能多疼疼你,头颅下这木枕,你自拿去枕着罢。”。
“人在这世上流离一世苦啊,却倒不如草木之无知——”
父皇感叹完这一句,喉中忽而像是为什么卡住,等他急急进去时,已咽了最后一口气。
父皇分明才二十四岁,手掌形容却因疾病,看上去,直如四五十岁般衰迈颓老。
他望着那颓老面容,握着那衰迈手掌,又再说道,“父皇,你抱一抱我?”。
可却再无回应,他又将这话说了几回,就又没了力气,软软瘫倒下去,为孟砉抱在怀里,可他这飘离于空中的意识,还能看得清殿内景况,却也都是他能想见的,唯有一件,当小皇叔挟着遗旨出去时,负着他的孟砉忽而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就算我做得比砚儿好千倍万倍,你也不会选我,是么?”。
小皇叔将开口说,“此是皇兄遗旨——”。
孟砉低低吼了一声道,“你不必骗我,我都听见了。”。
他和孟砉都等待了很久,最后得到一句回答,却也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孟砉忽而发出几声不知是哭是笑的声色,半时才道,“孟砉明白了”。
“我负砚儿,不,我们的天子回去——”
案,
小皇帝,终于是小皇帝了。
章末放送一则未写彩蛋:
小皇帝:“小皇叔这样好你还打他,我这么个小混蛋你倒是疼得紧——”
老皇帝:“朕的阿骥将来是天子,你做个傻儿都挺费劲,能一样?”
小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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