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以后,不多时刻,他就即醒了,醒来时身边还是只有孟砉。
他因想起方才弱龄,怙恃相继而丧的先事,又即抱头捂面哀哀哭了一时,三世以来,丧失怙恃的哀痛悲怆,从未如此真切过,心脏即是揪扯着地疼痛,不一会儿,头又开始疼痛起来,孟砉就又劝着他躺下,轻轻在他后背拍抚着,口里道,“睡着就好了,只要睡着了,就不会那样疼了。”
他对孟砉的话心中有犹疑,随口问了一声,孟砉只是很坦然且淡然地说,他三岁就自发作了,又问他道,“记得大皇兄么?他和我一样,都是三岁头上病发的,只我比他幸运一些,他死了,我活着。”。
那语气像是个看透世事的年老长者,“砚儿,这就是我们的命,得认。”他觉得孟砉这话说的不尽然,他才最是不认命的那个人,不若就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了,可转即他在迷糊的混沌之中,听见他说,“可我不信,总想争一争,就是让我明日死,今日我也得留下个名来,不能默默无闻地与草木共同腐烂——”。
他这是第二回听他说这话了,却还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刻,只是每回醒来时服饰都有不同,所处境地也都不同,身边宫人也都不同,唯一不变的,就是孟砉。
从始至终,都陪着他。
所有事宜都由小皇叔料理好了,而痴痴呆呆,昏昏沉沉的他,又成了前两世那具线抽傀儡,听着小皇叔的言语口令,什么时刻跪,什么时刻拜,什么时刻言,什么时刻哭……终是完成了父皇母后的丧礼,以及以日代月的国丧除后的登基礼。
御朝第一日,小皇叔在崇政殿后与他讲说了许多遍的朝堂礼仪,又与他说,“你是天子,言语行动,就得有天子之相,不能再似从前随意,以免让他人啧有闲言。”可他除了这句,什么都没记住。
他听着殿下那应是议政声音,像是鸮鼠唳叫,鬼魔咆哮,吵得他耳中轰鸣,脑中炸响,头颅又复疼痛起来,他忍耐不住地喊了一声,“停!停下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朝臣都在看着他,可他全然无法顾及,疼痛将他的理智淹没了,那是比之前两世风疾发作时还要厉害的头痛。
他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一种清甜的气味,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声轻柔的呢喃。
再有意识时,就听见一句,“他与我不因不由,不亲不故,我为何要救他?”。
这声音很是熟悉,他怎么都不会忘记,正是那张改张易之。
想来是为小皇叔叫来与他治病的,可他却不愿小皇叔结识此人,因是在从前都小心极力地避免着,却不想此回还是将他招惹来了——
招惹来就则罢了,听这声气,还不肯与他治病,那便就罢了,他也不须得他治,了不得痛死一遭罢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小皇叔本来是去找太医令张合的,张合却道,若论风疾,他子张改比他更善诊疗,又言其性格乖僻古怪,不好相与,让小皇叔有个心理预备。
这张改,本名张荄,因一句很为国人震惊的名言,“我是有能力,可我为何要救?世人不曾亏欠我,我亦不曾亏欠世人,不是么?”而在国中闻名,依因其性孤僻古怪,不爱与人交际,平常只就窝在太医院里,鼓捣草药,研磨偏方。其父看不下去,又皆劝说无效,就将其名更作,张改,意识是让其改下他这性子,人转头就给自己起了个“易之”的表字,意识是,“改了”,其父直快气死,张易之还道,气什么?我还没叫“不易”呢?其父因其医药比自己高明,有许多难题还得请教于他,也不敢再说什么,免得说生气了,人转头走遁避世了,可就麻烦了。
张易之这事,几乎国人尽知,小皇叔自然也不例外,又皆此时一心只想其人与他治病,心想着只要真能治疗这风疾,便就是千万分古怪,他也得去试上一试。因要张合引见。
张合便就带引小皇叔去见那张易之,到了门口,张合也怕他那儿子乖僻不训,实在冲撞了摄政王,就即说是他先进去说一声。小皇叔就即在门口等待着,里面不一刻,传出零碎话语,全非是情愿话语。
小皇叔听及此处,心中焦灼,不愿再耽搁,便就在外告了一声礼,转即进去向那张易之所在处走去,那张易之正说着一句,“我管他什么摄不摄政王的,不见,也不——”转头便见因到跟前施礼起身称道,“易之,请你帮我。”。
就此四目一对,面面一觑,张合只怕他这儿子闹出什么事端来,紧张地都无法呼吸了,自己只怕都得受连累,早知就不引见了。
哪料他这儿子脸色瞬然一变,径直起身,展手让道,“坐呀,我给你倒药茶喝——”。
小皇叔并无心情喝茶,只说是请其与他来治病,哪料这人细细看了小皇叔形容面貌一刻,转即笑道,“我觉着,你比他,更需要我。”。
小皇叔不明所以,只又说了一遍,张易之即皱了脸道,“我只与你治,别人我都不管。”而后就又坐下去鼓捣手里不知什么东西去了,小皇叔只得再度求情,张易之并是不理会,小皇叔因就问他,“你这事务很是紧要么?”。
“那当然了”
“万分紧要?”
“万分紧要!”
“唉?你要做甚?你给我拿来!孟铎,你拿不拿来,你——”
张易之就是这么被小皇叔“请”来的,此时虽是将那东西还了,却是为“挟”在了宫中,因就虎着张脸,看着榻上的他道,“他与我不因不由,不亲不故,我为何要救他?”。
他的身躯还自昏睡着,可头脑却清明起来,准确来说是意识,又再漂浮在空中,能清楚看明他们的行为言语,却见小皇叔躬身与其言道,“易之,我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嫂,只就此侄,疾病深刻,性命危切,请你出面帮我保全,任何要求我都应你。”说着就即折身屈膝下拜,张易之回身伸臂拦住,“任何要求,都皆答应,可是当真?”。
“自是当真”
张易之细细瞅着小皇叔,而后道,“以身相许,行不行啊?”小皇叔不禁睁大瞳孔,而后道,“易之,不要玩笑。真实的要求——”。
他恨不得去将这人咬上一口,却也只有个意识,无法咬死他,又听张易之笑道,“我可以与你救他,可须得应我一个要求。”。
“你说。”
“太医院太吵闹了,我想去个清净地方,就去你的摄政王府吧。就在你府上做个随侍医官,只且为你一人诊疗,其他一概不予理会。”
小皇叔不免问及原由,张易之笑道,“我救你,你救世,岂不两相完美?”。
他正惊讶疑惑着小皇叔什么时候搬出宫去了,听到此人这般言语,就知他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急声就想提醒小皇叔别上他的当,可却全然说不了,动不了,气得直是郁郁憋闷,小皇叔果然转即就答应他了,要他立即施救,可这人看了看他,又道,“我是可以与你救他,但你也需要有个思想准备,你也知,重疾必得下猛药,我手中是虎狼之药,他身体柔嫩虚弱,只怕难以承受住。即便无碍性命,只怕——”。
小皇叔忙问,“只怕什么?”。
“肝虚邪袭,神魂离散,也就是常说的,失魂症。”
听他说的神啊鬼啊的,他就是不禁想笑,笑着笑着,忽而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他现在就是那离散的一缕魂魄在旁观——
“这有何碍?还请你详细说说。”
张易之道,“简而言之,就是这里”指了指他的脑袋,“要坏掉啦”。
“就是说,他便就是能够醒来,只怕也会丧失过往记忆,甚至是不再认识身边之人,以后更皆都是痴呆懵懂,神魂恍惚,差不多是个戆头戆脑的傻子,如此,你能接受么?”
小皇叔愕然不语,一边的孟砉听到此处,忽而挨上前来,“我可以为砚儿试药”又急急解释道,“我这两日风疾也时有发作,是以,危不危险,有没有效,我一试就知——”张易之却打断了他,“这药就只一颗,没得试。”。
孟砉脸色顿时有些黯然灰败,“这样么?”
“既然只就一颗,那就与砚儿用吧,我先走了,若是有事,小皇叔再使人传唤我就是——”
孟砉走了,他看到那身影有些颓然的落寞,还没来得及感叹,就听小皇叔下了决断,“只要是活着,忘了过去又有何关系?还请易之,出手施救。”。
张易之神色有些意外地看了小皇叔一会儿,又道,“还有,这风疾后来每发作一次,都会忘记之前经历事情。”停顿了少刻,又道,“如若他一世记忆,最后就只剩下对你的畏惧与怨恨,你当该如何?”。
“我只要他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张易之忽而带着点匪夷所思的神情道,“你真觉得,将个戆头戆脑的傻子,摆放在那御座上,真的有济于国政之事?”。
“国政之事我可以替他去做,施救性命之事只有易之你能做,我孟铎求你来做这件事,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张易之一摆手道,“罢!”而后将一药瓶丢给小皇叔,“你与他喂了就是了,之后的我再不管,只明日就去你王府,你将需用物事都与我预备好。”说完就走了。
他看着小皇叔走到榻跟前,小心将他的头颅扶抱起来,将药瓶中那颗小药丸与他喂在口中,接过青枫手中端来的水送他服下,却也并未将他放回榻上去,只是那样小心抱着,下颌挨贴在他头顶,与他道,“砚儿,不要睡了,该醒来了。”。
他很想醒来,却还是无法,他又看到了小皇叔眼角有水渍溢出,忽而就想起第二世他风疾发作那一回,小皇叔抱着他在地上坐了一夜,他醒来后感觉到他面上水渍,因问,“小皇叔,你怎么——哭了?”。
小皇叔只是笑道,“是陛下撞到臣鼻子了——”。
原来,他的小皇叔,也说妄语么?
也顿然明白,他为何两世以来,于登基即位以前的事,都无任何印象可言,所以,是在此回都忘了么?
那这一回呢?
他还会忘么?
他那躯壳又再睡了三日,方才幽幽醒转,他这飘离的魂魄也得以重新覆到身上,他终于可以开口呼唤,“小皇叔——”。
“砚儿醒了?”
“你还,记得我?”
他身上虚弱地全无气力,可胸腔里却满是喜悦,“记得,与小皇叔的一切,砚儿都记得,要砚儿一件件,一桩桩,说与小皇叔听么?”。
张易之后来因为于他这全然无损记忆脑力的“意外”结果,极其“意外”,而将他当做“意外”特例好好看视研究了一番,锁眉皱脸道,“不应该啊?”。
“翻遍医案,都无此记载”后来甚至道,“难道真是天命所归?不能吧?”
而他就即悄悄拉了小皇叔出去,留他一人在殿里瞎琢磨去,实情他就是说了,此人也无法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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