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去见他吧

梧桐树,三更雨。

天色溟濛,细雨如丝。玉枕山坐在房檐廊下,一言不发。

死亡。

对于玉枕山来说,无足轻重。

少时,他经常挂在嘴边。

生气时、委屈时、暴怒时——死在嘴上跑一圈,负气一句:“我不活了,我现在就去死!”

“我不治了!叫我死罢!”

他为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痛着活、恨着活、病弱着活而哭;他为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死,数次歇斯底里。

用北津城老辈子的话讲,玉枕山是个急着投胎的二百五。

好似只要闷头死了,不管是什么难捱的事儿都能一了百了。

直到今日他站在人群不远处,只看见小小的碑。

他这一刻明白,死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他不能离得很近,

只能在人群外,树林中。

一把黑色的伞打在他头顶,没什么用。雨依旧吹到他脸上,流下来。

满脸湿漉漉的。

擦不干,临了又流下来。

时候到了,母亲他们去跟赵家人聊天劝慰,说一些大人的体面话。

只剩下他一个站在原地。

碑前没了人,脚印也被雨冲掉,干干净净。

玉枕山轻喟,向前走。

迁延至他看清碑上的照片,黑白的、崭新的,赵知熠笑着的照片。

有点憨傻。

那天饭桌上,他也这么冲着自己笑。

针砭似的,玉枕山蹙了眉。

“赵枝枝,你没出息。”

滚烫,与雨水不同的。他憋了许久,依旧淌下来的。

“他们本来不叫我来。”玉枕山敦敦而踞,伞趴在他肩头。

“说你是自杀的,这种事,对我不好。”他扯了扯嘴角,嫌弃道:“本少爷还是来了。”

“我来瞧你的,怎么也不见我。”

赵枝枝,你耍起大牌了。

谢行止找了玉娇娇半天,没成想在一片墓地里瞧见他。

玉娇娇蹲在一处墓碑前。小小的,一把伞完全遮住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谢行止在他身侧站定。

玉娇娇得知来人,仰着脸去看。

一张脸仰着,眼睛、鼻头,脸颊和下巴都红着。眼眶里攒着泪,泛着波又不肯掉。

见到他,念了一声:“先生。”

声音没落,泪先落了。

小山哭了。

神色非故,不复曩时之态。

谢行止不解,只是心疼。

伸手拍拍他的脑袋,轻声:“别蹲着了,衣服湿了。”

被扶起来,玉枕山力气也不想用,靠在他身上。

谢行止安慰道:“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没什么温情。平淡的,像是随口一说。**裸将生死之事坦然曝露。

生死在轮回因果中,都是自然的过程。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死去回归自然,是一种休息和解脱。

但他明知自杀没有资格解脱。

天道之下强调因果循环、六道轮回。人生难得,是修行的重要载体。

自杀被视为违背因果规律、扰乱自然秩序的极致罪孽。

自杀者犯下杀孽,实乃作恶。会为自己种下“恶因”。

人怎么死都可以。

唯独不可自杀。

阳寿未到,阴间不收。但人身已失,无法还阳。只能作孤魂野鬼。

每七日一轮回,重蹈死前之苦。灵魂如碎割千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你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刻,苦难才刚刚开始。

你若问,何时解脱。——痛心疾首、魂飞魄散之时。

谢行止第一次起了恻忍之心,对此事噤口不言。

……

回去的路上。

逢荼开着老板给他配的沃尔沃S90,带着自家老板和玉家少爷。

车内气氛沉闷,如窗外阴霾。

“先生,这是为什么?”玉枕山开了口。

谢行止侧目,知其然。

“事已至此,自有缘由。”

见后辈依旧面露不解,怕他越思越深,伤了心脉。

片刻,谢行止蹙额深思,问道:“小山想去看看吗?”

玉枕山:“看?”

“看什么……?”

谢行止:“见赵知熠。”

“看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

玉枕山愣神:“我还能见赵枝枝吗?”

谢行止点头,如实:“你见得到他,他见不到你了。”

逢荼闻言,看了眼后视镜。

“老板,你要给他开眼吗?”

谢行止言淡如水:“用牛眼泪就好,开灵台的时候未到。”

“小荼,你这次出门带了吗?”

逢荼忙答:“带了的。老三件套我都带了的。”

“那我们现在掉头?”

谢行止不言,只看向身侧之人。

玉枕山接收到视线,对逢荼道:“掉头。”

逢荼撇了下嘴,老老实实调转方向盘。

你也使唤上我了,给我开工资了吗……算了,谁让老板被你忽悠了。

黑色的沃尔沃S90从东华门大街掉头,朝着定海区颐和园路驶去。

……

车子行驶的很快,道路逐渐变得陌生。

玉枕山盯着车窗外闪过的绿化带,兴味盎然道:“先生,我们现在去哪?”

谢行止目注窗外,全神贯注。似乎正专心寻找着什么。

玉枕山视线追随。

先生看向的,是绿化带一侧的人行道。

这条人行道整洁,没有杂乱的共享单车。绿化带的园艺也定期休整过,一切都规规矩矩的。

不远处挂着一个牌子——前方学校,车辆慢行。

玉枕山脱口而出:“我已经有先生了,还来学校干什么?”

谢行止如实道:“这是101中学,赵知熠生前在这里上学。”

玉枕山怔然,又疑惑:“见赵枝枝为什么不去他家里,要来学校?”

逢荼停好车子,侧过脸来:“现在的小孩,从能上幼儿园开始,每日每月每年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学校了。”

“所以他们生前残存念力业力最多的地方,也是学校。”

说罢,将车子熄了火,打开车门。

小伙计从后面绕到左侧车门,拉开。

“老板,可以下车了。”

谢行止按了一下玉枕山的手,轻声:“小山,你也从这边下,那边车流太多。”

玉枕山点头,难得乖巧。

北津城的学校教学松紧有度,少些极端例子。

学生压力大多与家庭息息相关,父母恰似压力泵,传输源源不断、滔滔不绝。

近十年,中学生自杀的案例层出不穷、日益增幅。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有相关股票基因可以买,怕是永远都不会跌。”逢荼道。

真有这一天,谁能分得清我和玉娇娇谁更富。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人敲了一下。

不用想,是自家老板。

没用太大力气,教训道:“莫要胡言乱语。”

逢荼老实跟在后面,绷住了嘴。

他总是这样直白,容易吃亏。按照自家老板的话来讲就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但其实说白了,就是脑子缺根筋,说话没深浅。得亏老板天天管着他、提点他。

被敲打了一下,逢荼老实多了。

“现在还没下学,这条街上怪冷清的。”他说。

谢行止侧了下脸,余光一抖。

逢荼随即正色,眯了下眼:“诶,在那。”

“这个时候怎么出校门了,他这是要去哪?”

谢行止道:“跟上去瞧瞧。”

两人盯着一处,同步追逐。

玉枕山左看看、右看看,连根毛也看不见。

“先生,你看见什么了?”他仓皇疾步,不敢掉队。

谢行止这才想起正事,薅住马上就要跑到斑马线上的逢荼。

逢荼被迫刹了车,被拽得闷哼。

“老板。”

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老板何意。

逢荼从斜挎包里掏出陶瓷小瓶,递送过去。

“老板,牛眼泪。”

“我先去跟!”说罢,他拔腿就跑。

谢行止没再拦他。

撬开瓶盖,倒出半瓶,对玉娇娇道:“过来。”

瓶子里的味道不好闻,淡淡的牛膻味。

玉枕山不喜欢,也不明原因。但却本能走近两步,乖乖等着。

被手掌揉搓过后,膻味一去不复返,只剩下清明的冷香。什么腌臜物碰到先生,都能被洗涤干净。

谢行止又催他:“再近一些。”

玉枕山心惴惴,呼吸如缕。

他又朝着对方挪动两步,低头就能碰到。

那缥缈的冷香有了实感,似纱帐绕颈。

看出他的不安,谢行止柔声:“小山,放松……”

“会稍微有点痛。”

言未毕,先生的手掌捂住了他的眼。

好烫!

玉枕山抖三抖,本能想逃。

先生的另一只手拉着他,没用太大力,足够留住他。

他乖乖待着,忍不住哼唧:“先生,疼……”

先生离他好近。

近到气息落在发梢,每一寸呼吸都充斥着香息。

他不想躲。

疼了、辣了,烫着也依旧待着。

手掌离开了他的眼,香息悄然远遁。

谢行止瞧他,那双眼红着,有些肿。

玉娇娇面露委屈,瞥了他一眼。话也不讲,且等着他。

他知道,这是又恼了。

谢行止哄道:“无可奈何之举,小山莫要生气。”

“走吧,一会儿要跟不上了。”

玉枕山没动,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还没哄我呢。

谢行止看了眼马路对面的逢荼。心定神闲,朝玉娇娇招手。

玉枕山面带娇嗔,却依旧听话。

他微微敛衽,趋近了,轻轻的风便吹了吹他的眼。

霎时吹气如兰、清香拂至。

玉枕山登时定住了,岿然不动,忍不住蹙鼻,多偷一丝香。

正怔愣着,谢行止催他:“走了。”

他就鬼使神差,腿脚不听使唤地随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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