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近日都不曾找我。又是我没羞没臊、不止不休地缠着你,上赶着叫你瞧我、疼我……”
他斜眸哼了一下。轻飘飘的,绒毛拂面似的。眼睛又不肯离了先生,聋拉着眼皮,且等着人哄。
娇俏女儿家。
谢行止眼帘半垂未展,声如细雨:“方才贪睡了。”
“今日小山在家中如何,一切安好否。”
玉娇娇喟声:“不好。”
一说不好,就见先生睁大眼,敛容严肃。
他满意了。又拐回来,嗔道:“我今天想了一日、念了一日。先生走得太潇洒,且丢我一个在这里。也不说当面告知,就留一盆野山果,潦草打发我。”
谢行止:“果子是山上现摘的,养身子。”
“今日走的急,见你还睡着,便没同你说。”
玉娇娇哼声:“果子又酸又涩。”
“先生也又冷又淡。”
小少爷嘴上嫌着。果子快吃完了,先生也不肯丢。也是又馋又痴。
他就又羞又气,脸红了、眼也红了。
“先生,你今天还回来吗?”
撒娇了。
谢行止:“今日了罢,会回去的。”
玉娇娇追着问:“几时了罢?”
谢行止如实道:“不确定。”
小少爷不满意,努着嘴道:“先生现在学会打发我了。”
“怕是早就想甩掉我了吧?”
无理取闹。
谢行止哄着:“我不会丢下你。”
“今日有要事在身,回去给你带些好食。”
玉娇娇恼得快,消气也快。
小少爷满意了,笑盈盈亲了一下屏幕。
“先生真好,先生最疼我了!早点回来!”
电话挂了,谢行止还呆着。
方才,那小少爷倏尔偎近。
脸霎时如若银盘,朱唇微启,欸乃一声。
泥身心脉忽蹙,兀立如塑。他微微偏头,莫知所以。
“老板。”
“老板?”
逢荼唤了两声。
谢行止嗯声作应。
“老板,我们到了。前面就是法源寺了。”逢荼道。
谢行止:“备好东西,走吧。”
那层奇异的拨动很快末了,又是一具泥塑土胎。
……
作为北津城最古老的寺庙之一。
法源寺重望高名。庙貌巍峨,香客如织。
天王殿、大雄宝殿、悯忠台、大悲台、藏经阁……钟楼、鼓楼、东西廊庑。
若是想找到冯苒,恐怕要去主殿后西侧的往生殿。
三人并肩,径投前路。
往生殿内供奉西方三圣,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
阿弥陀佛为中央主尊,手持莲台。接引众生往生极乐。观世音菩萨为左侧,千手千眼。于众生寻声救苦。大势至菩萨为右侧,金光普照。携众生脱离三途八难。
我佛慈悲。
佛像高大庄严,金光闪耀。供桌上香炉、鲜花、水果贡品目不接暇。
珠光宝气,照烛云表。
大殿墙壁绘有西方极乐世界,是人对此的憧憬幻化。伴着往生瑞相,记载佛教教义。
错彩镂金,雕缋满眼。
有几名香客虔诚跪拜,不知所求。
殿堂后方,往生牌位井然不紊。名册朱墨两分明,似过眼云烟。——黄卷青灯夜,姓名如走马。
谢行止凝眸,果见女人跪在殿内。他则不远处细看。
冯苒唇动如簧,念念有词。
谢行止辩唇知意,口型默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称《心经》。认为般若能度一切苦难,得究竟涅槃,证得菩萨果。
谢行止认为,此《心经》超度的不是亡人,而是未亡人。
经中提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超越生死泯灭,超越善恶、增减。回归本然清净。
修炼《心经》的核心方法,实则“观自在”。
“《心经》所讲本源,是‘自度’而非‘他度’。”空鸣幽幽开口。
是了。
这是一本观心破执、坐忘心斋、自我超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超度亡人时,长诵此经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若说掩耳盗铃,又说作茧自缚。
“此非求鬼神、求超生、求解脱。乃求自心之所安。”谢行止道。
逢荼听得如闻天书,一头雾水。
他以手搔首,面有疑色道:“老板,我们要不要过去?”
回归正题。
谢行止点头作应。
他们朝着冯苒的款步向前,檀香扑面、逆冲鼻尖。虽则如此,她身上的妖腥气也氤氲其中。
诡怪不经,莫可端倪。
她兀坐蒲团、背脊如钟。口诵无声吁吁喘喘、呐呐喃喃……心咒已若奔马。
待细瞧,光流绕身三寸而止。女人已然独坐蒲团,背偻似弓。
佛光普照,原形毕露。
冯苒身形细长,像是一株矮枯的马蹄莲。
肉穗花序和佛焰苞干瘪,叶柄干瘪如僵树。骨瘦如柴,衣若悬旌。[1]
殿内黑气凝结,腐气如鼻,如闻败尸。
直至三人顿足,冯苒睁开眼,捻着佛珠的手指抖动。诵经声,戛然而止。
坐在一侧蒲团上的僧人停了动作,看向几人。
“施主,可有要供奉超度之人?”僧人眉分八彩,形如初月。抬头轻声询问。
空鸣后退一步,双手合十,指尖齐眉。
僧人连忙回礼:“阿弥陀佛。”
逢荼直接了当:“师傅。我们来找人的。您继续念经。”
僧人也不多问。他双眼微垂,唇动意念,声声诵经。
《佛说四十二章经》,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
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一旦步入佛门,只求得两耳不闻窗外事。
谢行止轻声,唤醒其人:“冯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冯苒站起来。
她肢体缓弱,行立不正。立如缥缈,东倒西歪走了两步,就朝着一侧瘫软。
谢行止闻风而动,稳稳将人扶住。
冯苒的手恰巧搭在他的手腕上。又青又白,阴气森森,冷得很惨白,
鬼附身,三寒症——肌冷如铁、血冷如浆、骨冷如冰。
谢行止长睫忽扬,眸光藏鞘,定定地看她一眼。
他们的步伐缓慢,殿内回荡僧人阵阵念诵的《八十八佛忏悔文》。
……
沃尔沃S9疾行穿街道,朝着杨梅竹斜街驶去。
冯苒靠在椅背上昏沉,一道法印压在她的面门上。隐隐清光,一只异兽纹明灭可见、浮光跃金。
空鸣侧目,从后视镜中窥视——异兽头如龙、角似鹿、身似麝、尾若牛,身披鳞甲。云纹环绕,栩栩如生。
原是一只麒麟。
他目若狐疑,挑了下眉。不由腹内惴惴,有些隐隐不安。
麒麟,镇宅辟邪、招财纳福,是以仁兽也。许多宗教和派别都会以麒麟的形象来铸造法器和符咒,但如此这般的,他从未见过。
和尚一时之间望得出神,目不转睛、神与游物。
迨至,那双眼睛看向后视镜。
天青琉璃色,一丝笑意都不带。看不出利器之感,却如冰泉溅玉,冷得他直哆嗦。
空鸣这才发现,这人面色和善,行为谈吐颇有礼数,说起话来也总是轻声细语。
温吞。
可是,他的内里确实冷的。礼至而情疏,貌亲而神远。——难与心腹相知。
他错开视线,去看窗外。方才只一眼,他便觉出一丝魂悸。
神识被制驭的怵惕。
“嗤——”
逢荼瞥他一眼,咥其笑矣。
空鸣瞠然,问:“笑什么?”
逢荼粲粲然:“想笑便笑。”
“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
空鸣:“粗野。”
逢荼见他吃瘪,心中得意。不自觉油门踩深了——空鸣感到一阵同样粗野的推背感。
揶揄他似的。
……杨梅竹斜街最近迎来了淡季,整条街道空荡荡的。时候不早,独留几盏茕茕路灯。
街口监控的灯闪了一瞬,朦胧黑气如鬼手攀爬,渐漫墙壁。
街尾胡同四角,一家古着艺术品店紧闭大门。
刚进门,逢荼就连忙落了闩。
小院青砖白瓦房的二楼卧室灯火通明,半扇窗户微阖。
老板的房间。
他疑惑:“出门的时候忘关灯了?”
那浪费了多少电费?老板会不会要从我工资里扣啊?
“不对啊……我明明关了的。”逢荼想着,搔了搔头。
遭贼了?!
小伙计瞳仁骤张,登时汗流浃背。他快步迈进里屋,进门前还摸起门口的扫帚。
他耳朵一动——睡息幽幽、鼾声如丝。
难不成有什么妖怪从画妖境脱逃而出了?脱身了却不遁走,倒在这呼呼大睡了。
逢荼心一横,手一扬:“大胆妖孽!”
扫帚带着灰尘拍下,正要砸到榻上之人——“扑扑簌簌!”
展翅之声,一只白鹅迎面攻来。它挥动翅膀,霎时旱地拔葱,黄喙似刀,朝着他手上就是一口。
疼!
“嘶!”逢荼抽一口气。手上的笤帚砸在地板上,荡起一层灰。
大白鹅却没落地,扑哧着翅膀,抬起脚就踹。伸着长脖子连连叨他,毫不留情。
逢荼懵了。
这大白鹅怎地这么眼熟?
“啊!啊!”
他惨叫两声。
屋外布阵的二人听到动静,先后迈进屋里。
空鸣探了半边脑袋,嘲他:“小封条,怎地叫得跟炸雷似带的,叫魂都没你这样叫的。”
嘲罢,和尚捧腹大笑,拍掌绝倒。
逢荼瞪他一眼,朝着老板求救:“老板!老板!这是哪来的?!救、救命!”
谢行止认出那只大鹅。他眼波忽漾,跨步上前,在白羽先生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不轻不重,倒叫它稳定下来。
白羽先生抖了抖翅膀,终于收了神通,落在地上。
“嘎——”它叫了一声,又卧在塌边。脚上的乾坤二环响了响,定神似的。
床上的人睡得沉,好大的动静才吵醒他。
但玉娇娇赖床、犯懒,躺在软被上动也不动。他眯着眼看到人了,没力气爬起来,便先用手拽住先生的衣袖,向下坠了坠。
生怕人逃似的,拽得紧。
谢行止被扯了一下,顺势俯身,朝着塌边趋近。
……
作话:[1]骨瘦如柴,衣若悬旌。出处《聊斋志异·公孙九娘》,以旗帜的飘荡感反衬身形枯槁却挺立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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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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