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李援朝坐上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夏书记,您上车来吧,我载一程,外面多冷啊。”
夏有福想想也是,反正都顺路,就折回去上了车。
“您说巧不巧,我的名字就叫援朝,是51年出生的,入伍以后,光是同一个连队里就有两个叫援朝,隔壁连队还有叫抗美。”李援朝慢悠悠地开着车子,很放松地说。
“那几年出生的人里不少叫这个名儿的,不过我还一个没碰见,你是头一个。”提起那段经历,夏有福是又自豪又难过。
自豪在于,他参加了艰难又光荣的立国之战。
难过在于,他失去了很多兄弟与战友。
“那就更巧了。”他们就聊了一会儿,牛棚就到了。
“下车吧,前面那栋木屋子就是。”
车子停稳,夏有福跳下车。
在院子前浇水的周延年见到军用越野车,立马就推门进屋,“妈,爷爷派的人到了。你先听我说——”
林素君想说话,周延年抬手打断:“你的病不能拖,必须要回京接受治疗。县城的医疗水平太差了,你在这里要不了一年就撑不住了。你难道希望我失去了父亲再失去母亲吗?”
“延年。”林素君轻轻地叹气。
“为了我,不管怎么样先回去。爷爷既然派人来了,就肯定要接个人回去,我还年轻,不着急。你不能再等了。”周延年走过来,握住林素君冰凉的手,恳求道:“妈,答应我,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我答应你,会努力活下去。”林素君红着眼圈说。
夏有福的声音近了,周延年整了整衣服,让林素君戴上口罩,打开门:“进来吧,外头冷。稍坐片刻,我先烧一壶水。”
几年的劳动生活,让周延年变得很能干。
李援朝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眼里透露出几分满意。
周老爷子让他下乡接人时,叮嘱他观察周延年,看他是不是在乡下磨去了棱角,对未来自暴自弃了。
现在看来,他在这个地方成长了很多,已经能撑起一个家了。
“夫人,您的身体还好吗?”李援朝看向林素君。
“不见风,情绪平稳,就挺好。”林素君弯了弯眼睛,柔柔地说。
“周老司令让我下来前,嘱咐我一定要把您带回去。”李援朝看着林素君,但却是说给夏有福听的,“夫人现在回去接受治疗,虽不能治好,但可以延长三到五年的寿命,要是再拖下去,随时可能恶化。老司令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您了。”
周老爷子上了年纪,十分惦记下放去山区公社的儿子一家,知道了儿媳的病情后,连着几天没吃好睡好,不停地托人找医生,把中医、西医全找遍了,筛出了两个医院,打算先看西医再看中医,哪个有效果就挑哪个。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带回来再说。
“至于延年,他可以先留在这里。再过几个月,京城里的事情办完,他和周先生就都能回京了。”周先生指的是已过世的周正均。
林素君微睁大眼睛,流露出喜色,接着她看向夏有福,见他神色犹豫纠结,又冷静了不少,“没有正式的文件,我回去会让夏书记为难。”
“夏书记,您看——”李援朝话还没说完,张永春就推开门走进来,问他:“看什么看?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这是规定!”
他现在说话比以前有气势多了。
“有周老司令做担保,您二人还信不过吗?”李援朝不恼,平静地说。
张永春和夏有福对视了一眼,见他眼里的犹豫,皱眉想:有福是个老古板,能让他动摇念头,肯定是用林素君的病情做文章了。
两人共事十多年,张永春怎么会不了解夏有福?
全大队都没有比他更守规矩的人了。
但要是规矩跟人起了冲突,他会站在人这边。
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万一出了事儿,有人追究起来,你替我担着吗?”张永春板着脸问。
“他老人家说,犯错的人是姓周的,要惩罚也是惩罚姓周的,夫人是为了陪周先生才一块下放的,本来就不关她的事儿。如今周家的长孙还留在这里,谁也不能对夫人回京的事说什么。”李援朝把周老爷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一般下放也只放周正均本人,但周延年当初正好念完了高中,也一并来白水村插队了,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下放。
丈夫与儿子都去了一个地方,林素君又怎么愿意留在京城,独自安好?她也就跟着一块来了。
没想到条件恶劣,命途多舛,丈夫先病逝,她也患上了难治之症……
夏有福被说服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林素君不过是陪着周家父子下放来白水村儿的,本身没犯什么需要下牛棚的错,既然周正均死了,周延年又还留在这里,她一个外姓妇道人家回了京城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更何况,她的病也确实得回京治疗。
他们小地方的医疗水平根本治不了癌症。
“你等一下。”夏有福把张永春拉到了屋外。
“你别告诉我,你被动摇了。”张永春抢先开口。
夏有福正色道:“你放心,出了事我担着。”
“我哪里是怕你不担,但有必要吗?她又不是你啥人,你还替她担风险。万一有人追责,你担得过来吗?”张永春叹气,“你啊,啥忙都相帮,真出了事儿,她上面还有个老爷子顶着,你上面有谁?”
“我上面没谁,但我还有这——”夏有福拍了拍心口。
张永春被他气得跺脚,“你能不能别犯傻!”
“肺癌中期不好好控制,很快就晚期。等到了晚期,就随时可能病发死亡了。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当初周正均病死的时候,我就说了不能再拖出第二个周正均了!”夏有福拔高了声音,固执地说。
周正均的病是心病,刚下牛棚时,一直想不开,再加上碰到阴雨连绵的秋冬季节,很快就一病不起,后来少有好转就下地干活,病上加累,就一直没好利索,每到天气转凉就复发。
周正均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的傲气让他不愿低头,夏有福也没太往心里去,但到重视的时候,周正均的病已经无法医治,很快就撒手人寰。
夏有福自责了很久,总觉得是他没有尽好支书的责任。
他这辈子见了太多的死亡,见的越多,越无法释怀。
只要不是捅破天的大错,夏有福都觉得罪不至死。
“更何况林素君她又没犯错!”
确实,林素君没犯错,她不过是家属。
张永春在心里认同地点头,但立马又驳:“别傻了你——”
“你一直说我犯傻,都傻了一辈子了,不在乎多这一回了。放心,将来出了事,你全推给我扛着。我上过好几次战场的老兵,真犯了啥错,也不至于惩罚的太厉害。”夏有福笑了笑说。
国家对建国前参加战争与建国后援朝的老兵是很尊重的,社会地位也高,不过他们一般喜欢低调,也不爱过多提及自己的身份。
夏有福要不是自己想回白水村搞建设,是可以分配到城里的好单位上班的,白水村早就有支书了,又没犯什么大错,所以他只能做副支书,但地位却隐隐超过了张永春。
大运动期间,他还担保了几个家里成分重、为人勤快善良的社员,没让他们挨过多的批/斗,换个人是做不成的,但他是两战老兵,不管是公社还是县革/委会都是要给他面子的,也就保下来了。
他真犯了错,如他所言,惩罚也不会像别人一样重。
当然,夏有福要真犯了纪律,他是自愿接受惩罚的。
但帮助病人,在他看来不算犯错。
张永春无力了,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随你吧,等撞上南墙了你就知道回头了。”他挥了挥手,推开门走进牛棚。
门板那么薄,他们说话声音又不小,屋里的人都听到了对话。
再看到夏有福时,三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李援朝是佩服,周延年和林素君是感激。
“夏书记,喝热水。”
周延年倒了三碗水,其中一碗递到了夏有福跟前。
夏有福接过,龇牙咧嘴地喝下了滚烫的开水。
“我俩刚才讨论过了,你妈就跟李同志回去好好治病。”
“夏书记,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林素君眼里含了些泪水,忽然弯腰鞠了一躬,“正均和我们都承了您不少照顾,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报答您。”
她拉了一下周延年的手臂,周延年也跟着她一块深深鞠躬,幅度超过了90度,是最高的敬意。
夏有福手忙脚乱地拉母子二人,“哎呀干啥呢这是,不用不用,人命大过天呀,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报答了。要真想报答我,就多为咱国家做贡献,你们站的位置高,能做的比我多多了。”
“延年,听到夏书记的话没?”林素君问。
“听到了。”周延年心中充斥着暖意,连声音也不似平时冷漠了。
“好!好!”夏有福很高兴,“趁着天还早,赶快出发吧,还能赶得及去市招待所住一晚。你尽管方向,我会照顾延年的。”
林素君简单地收拾了几件东西,坐上车前,站在车门边又鞠了一躬,红着眼睛上了车,不断地回头看着几人身影渐渐变小。
等到再也看不见时,她终于落下泪来。
周延年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迟来的程冬妍连林素君的面也没见上,哽咽着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林阿姨……”
周延年肯定地说:“有的,一定会有。”
程冬妍笑得勉强,“希望会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