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过完元宵，夏有福开始忙活扫盲班的事。
自从姜玉提起后，他就上了心。
十几年前，白水村里也是开办过扫盲班的，但来上课的人寥寥无几，勉强地开了两个月也就不了了之，从扫盲班里出去的人只学会了简单的字，稍微复杂一点的都没学会，后来又重新沦为了文盲。
夏有福不是不气馁的，打那以后，就没再动过心思。
要不是姜玉告诉他，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成年人想学读写，却碍于没有合适的学校收容他们，夏有福也不知道知道，原来还是有人想学的。
既然他们想，那他就一定要给他们创造机会。
张永春说他白费功夫，夏有福哈哈一笑，说不试试又咋知道。
他先是找了一栋被暴风雨摧残得快塌的木屋，重新修缮一番后，往墙壁上挂了一块破旧的黑板，又搬来几块木板做成简陋桌子，就算是扫盲班的学堂。
又在村里的告示栏上张贴了重新开办扫盲班的通知，招一位免费教师，这惹来了村里的热烈讨论。
胡兰娟路过，见几个人在告示栏前指指点点，像在讨论什么，驻足停了一会，忍不住说：“啥呀，还真的要弄啥扫盲班啊？我当姜小玉说着好玩的。”
当时在主席台上辩驳一番，胡兰娟转头就给忘了。
“是啊，我敢打赌，要不了俩月又得散了。”
“谁说不是呢，上回好歹是响应国家号召，这回没人号召了，光凭夏有福一个人，啧啧。”
“初衷是好的，但干活够累的了，有闲工夫我只想摊着多抽几口烟，多睡一会觉，会不会写字有啥要紧的，反正村里头会写字的人多了去了，我找他们帮忙不就得了。”
其余人连声附和。
“程知青来了。”
有人说了一声，大家齐齐扭头看程冬妍。
她穿着深蓝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辫子用红线绑着，走路的姿势都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步子小小的，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见有人打量，她大大方方地冲他们笑，“早上好。”
此刻是上午十点，还算是早上。
“早啊，程知青来大队部干啥？开证明信？”
“不是，我来找支书，里头有人吗？”
“哪个支书？永春在里头。”
程冬妍谢过，推开门走了进去。
张永春果然在大队部里，靠在一张垫了毯子的躺椅上睡觉，听到开门声，惊地两脚离地，猛然起身坐直，几秒种后，无神的双眼才慢慢恢复正常。
“是你啊，有啥事？”
“我听小玉说，村里要招一个扫盲班的免费教师，趁着农忙前还有点时间，我想应聘职位。”程冬妍上回带来的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课本的内容也滚瓜烂熟，平时也就割割猪草，剩下大把的时间。
给文盲社员扫盲是一件光荣有意义的事，与其浪费时间，还不如当免费教师。
“你跟姜小玉玩得挺好吧？这主意是不是你俩一起出的？”张永春倒了一杯热水，板着脸问。
程冬妍摇头。
“看来还是太闲了，爱做费时费力的事。”张永春并不看好。
“那张书记答应了吗？”
“答应答应，当然答应，没补贴没好处，村里头也没人要干。”张永春挥手，不太耐烦地说。
“什么时候开始呀？”
“你们想啥时候开始就啥时候开始，找到人就行。”
程冬妍心知张永春态度，也不再多言，转身看到胡兰娟的脸，跟她打了个招呼，错身而过。
“程知青每年能分多少口粮？”胡兰娟忽然问。
“嗯？”程冬妍反应不及，下意识回答：“一百五十斤。”
“真不错啊，一个月十几斤的粮食，我们得辛辛苦苦地干上大半个月，你们城里来的知青就是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至于饿肚子。”胡兰娟阴阳怪气地说。
“大姐想说什么？”程冬妍不傻，听出她话里有话。
“吃上饱饭的人，才会想着干一些没用的事情。”胡兰娟撇撇嘴，转身要走。
公告栏前站着的几人不说话，脸上挂着笑容，很显然在看热闹。
“大姐家里几个孩子？”程冬妍跟在胡兰娟后头问。
胡兰娟不答，看热闹的人里有个人替她答了。
“五个。”
“几儿几女？”
“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两个儿子分别念了多少书？”
胡兰娟忍无可忍，呸了一口，骂替她回答的人：“你嘴巴是不是贱得慌？我没长嘴吗，要你替我回答？”
“那你倒是说话呀！”那人不怕，又笑着催促。
“儿子念了高中，又咋样！”胡兰娟跺脚，冲程冬妍喊。
“大姐家里人均多少口粮？”程冬妍没理会她的暴躁，依旧很有礼貌地问。
“也就一百零几。”
胡兰娟家里有7口人，老三卫民念书，老五年幼，都无法下地挣工分，全靠夫妻两人外加三个闺女挣工分，分摊到七个人头上，人均口粮都不高，自留地再种一些红薯芋头，勉强填饱肚子。
“按大姐的意思，填不饱肚子还念什么书？你的儿子也应该回家种地，为什么还要念到高中？懂事的孩子应该自动放弃念书，回家帮忙。”程冬妍脾气好，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好心想要帮忙，却被胡兰娟刁难。
正是有像胡兰娟的愚人，才有那么多上不了学的女孩。
为什么只提女孩？因为男孩是家里的希望，除非他自己要放弃读书，否则家里勒紧裤腰带也会送他上学，可怜的只有被放弃的女孩罢了。
反正都是要嫁去别家当媳妇的。
胡兰娟念书少，气闷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瞪着程冬妍大喘气，“我就要供卫民念书又咋了，吃你家大米了？多管闲事！”
“对啊。”程冬妍点头附和，“我就是要做扫盲班的免费教师，吃的自家大米，为什么有人要多管闲事。”
她用胡兰娟的话顶回了胡兰娟，把人噎住，自顾自向前走去，经过公告栏前的几个男社员时，点了点头算作问候，径直去夏家找姜玉了。
之后几天，村里报名要参加扫盲班的人加上张招娣，也就不到十人，不同的是上一回的扫盲班是政治任务，要求给村里大字不识的农民扫盲，而这一回是他们主动报名，热情高涨。
“大家都知道我们是龙福公社底下的白水大队，那么怎么写有人知道吗？”程冬妍站在简陋的讲台上，温和地问。
底下坐着9个人，7个女人2个男人。
共同点是年纪都不小。
三十岁以下的青年最差也上过小学，不需要参加扫盲班。
九人中有三人举手，其中就有张招娣。
“好，你们跟着我用木条在地上写——”程冬妍在黑板上写下足有巴掌大的八个字：龙福公社、白水大队，字迹工整，就算站在最后排也能清晰看见。
底下的人没有纸笔，只有木条。
大家以土地为纸，木条为笔，跟着黑板上写下的字，就像画画一样涂涂抹抹，写的歪曲扭巴，勉强能看出写的内容。
“今天就学写八个字，尽管在地上写吧。”程冬妍像个真正的老师，绕着教室走了一圈，纠正比她年长不少的社员写字的问题，“福字少了一点，社字的土双横上短下长，像你写的上长下短就变成另外一个字了。”
男社员很不好意思地问：“啥字？”
“士兵的士。”
男社员啊哈了声，连忙用脚把错别字擦掉，重新又写了一遍，见程冬妍面露满意，有些高兴地搓手笑起来，“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上回办的扫盲班，我嫌丢人，不好意思来，后来悔死了。”
“为什么丢人？”程冬妍不解。
“我都娶媳妇了，还来扫啥盲啊。”中年男人摸着后脑勺笑，“不识字也没耽误我娶媳妇。”
“那你现在为什么想来了？”
“闲的没事干，蛮学学。”他没说实话。
其实是从小佩服念过书的文化人，总觉得他们特有本事，就比如说夏支书一家全念过书，孩子个个有出息，他也不求有啥出息，就想会点字，不至于当个睁眼瞎。
文盲，他知道这个词，总觉得像在骂人。
“回去以后，随便找什么纸，把八个字再写10遍，明天来的时候交作业。以后每天学一句话，先从村里墙壁上刷着的标语入手。你们天天路过能看着，多写几遍就会了。”程冬妍帮助每个人纠正了错误的字形、笔画，布置完作业就宣布下课。
张招娣坐在位置上犹豫：“就好了？”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有的人大字不识一个，不能教太多。”
张招娣有些失望，盼娣都开始看书了，她还连字都认不全。
“别急，等认了字，你想看什么都可以。”程冬妍看穿了张招娣的心思，安慰道。
“要好久吧？”
“用心的话，一年就能认全了。”
“对了！”张招娣拍掌说，“达民念五年级，不懂的可以问他！”
心里的郁闷消了，她起身：“程知青，谢谢你。小玉说不管我几岁，想学习都可以。我也要说，不管扫盲班能不能办下去，我也一定要学会读书认字！”
张招娣匆匆离开教室，遇上胡兰娟，瞪她一眼，低头走了。
胡兰娟莫名其妙，到了屋外只看到空荡荡的教室和只身一人的程冬妍，幸灾乐祸地说：“他们都不学了吧。”
脚印凌乱，写好的字也的被踩散了，胡兰娟没注意到。
程冬妍单手扶着桌子，深深地望了胡兰娟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擦黑板。
胡兰娟受了冷落，忽然生出了一种感觉：她懒得搭理自己。
她凭啥懒得搭理自己？看不起自己？
胡兰娟哼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毫无察觉的嫉妒与强装的不在乎，掉头往回走。
不就是念了点书吗？有啥了不起的！
下地干活，她照样是能手！姓程的知青比不上她！
等她走了，程冬妍才轻轻叹了口气。
无知不要紧，最怕的是以无知为荣，还要拖着别人一块无知，好显得自己不那么无知。
那人明明很在意，却非要说服别人顺她的意。发现做不到，就跟人抬杠生气。这有什么意思呢？
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啊。
过渡几张，快离开村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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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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