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听完的七亩陷入深思。
所以,云杳说的那个人——
七亩侧着脑袋,双目正好与云杳碰撞在一起,那对又亮又清澈的杏仁圆眼,沾着些许水汽。
“所以啊,我偶尔会来看看他,希望他在下面有难处的时候,我也能帮他解解燃眉之急。”
七亩垂下眼睑,没有回应。
小竹笋当时才十岁,按照他所说与那人不过一面之缘,即便二碗红豆沙,也不过二三十文钱,如此小恩小惠,说起来是竟有种能以身相许的壮阔。
七亩长舒一气,眼底的疑云不解。
“七亩,这个秘密我就告诉了你,要帮我保密哈!”
正说完,就到了樟树附近。
路过林家村人聚集摆摊的地儿,有人讶异道:“哦哟,杳哥儿你怎么还骑上七亩了,快下来快下来。”
“啧啧啧,这往日七亩下水洗澡连背都不让人刷一下,如今倒是碰见对付的人了,骑身上都没脾气。”
“我说杳哥儿,你是怎么说服七亩上他背的?”
云杳原本还不知道自己在七亩跟前的特殊之处,经由林家村七嘴八舌的一说,他自个儿也纳闷。
他一边翻下牛背一边同人解释:“就刚被几条狗追着咬,我一害怕就爬上来了,想必是七亩看我可怜,这才没把我甩下来。”
林家村的人闻言纷纷摇头,便是有理有据他们也不大信。
七亩斜了一眼云杳,径自走到了樟树底下。
这小竹笋就是个自来熟加话唠加没心没肺的,他和林家村其他人最最不同的地方,就是从来没把他林七亩当成头牛。
*
为了在大祭这日空出一整天时间,林家村家家户户都连着忙了几日。
正赶上耕种时节,地里的活儿停不得,不仅是人,饶是从未露出过疲态的七亩,也有些吃不消了。
前几宿七亩整夜都在地里,栓子爷家的准女婿提前上门来帮忙,抢着将夜间耕地的活儿揽了下来。
前半宿栓子爷跟着准女婿一道,一个压犁刀,一个牵着七亩引路,翁婿两个有说有笑的,不难看出栓爷对这个准女婿很是满意。
准女婿是个孝顺的,见后半夜了,怕老人家熬夜伤身,便让栓爷先回去,赶巧后半夜月色透亮,见没人领着七亩也能勉强看清田道,于是栓爷便也不再坚持,留下女婿自个儿回去了。
栓爷在时,准女婿同未来岳丈聊起七亩来也满是夸耀惊叹,待栓爷一走,竟就完全变了脸。
“啧,要说这林家村的人吧,都特么脑子有病,你不过就是头畜生,这成天给他们捧的,怕是你自个儿都要觉得是个人了吧!”
“那林翠喜也是,长得一脸苦相人还蠢,好在便宜啊,你们林家村穷,卖闺女半价都不敢出,当真是人穷志短啊!”
七亩耕地时几乎是入定,只看着田垄计算着何时能耕完,然后开始下一家。
万无量自言自语的话,最开始七亩都没仔细往耳朵里听,毕竟,背着林家村人的时候,有不少人会对着他冷嘲热讽的,可直到说林家村的女儿,那一番言语羞辱,实在是扎耳。
“养得这么壮实,耕个地还磨磨唧唧,分明就是偷懒。”
话音才落,鞭子抽打到皮肉上的脆响就打破了深夜寂静的田埂。
微弱的痛感让本在犁地的七亩一顿。
还不等他扭过头去看,又是一道鞭子落下。
相较于曾经所受过的伤,这鞭子抽下来至多是挠痒。
七亩停下四足,扬着脑袋半眯起眼看向身后的万无量。
此刻他正志得意满的笑着,栓子爷面前那个对自己满嘴夸耀的好女婿,这会儿的嘴脸比上次被七亩抽的万老八还要让牛反胃。
“嘁,还不让用鞭子赶,我今天非得给你开开荤不可。”
说着手里挥鞭的动作还不停,“你个畜生,还不快给爷走起来。”
七亩心里冷笑,如半个白昼下的眸光泛着经年不见的寒意。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万无量,在对上七亩的眸光时,表情一滞。
他竟然在一头牛的身上感受到了杀气。
一种他绝未见过,却让人汗毛倒立的杀意。
“你你你看什么看,打你怎么了,还不快给我耕,这要耽误……耽误了事儿,看谁还能给你吹嘘。”
这要是早几年,保不齐七亩会将万无量那只使鞭子的手废在田地里,剩下的直接踩进泥里做肥料。
可目前而言,对付这种渣滓纯属耽误事儿,他既然愿意装,就让他好好装个够。
于是后面七亩走地的步伐,对于后面压犁刀的万无量而言,就没那么省力了。
主要他还不敢偷懒,怕有损这些日子在栓子爷面前树立起来的形象。
“故意的是吧,信不信我还抽你?”
七亩这才磋磨了一小会儿,万无量就有些受不住了,忘了方才七亩的眼神警告,开始骂骂咧咧。
“你这畜生当真是通人性了,明儿是不是还要告我状说我抽你呢?”
七亩尾巴一甩,直接抽在了他脸上。
想来万家村的都一个德行,一受激就要拼命,万无量被抽的眼睛都没睁开,拿起鞭子就一通乱抽。
“你个畜生,我今天非打得你消停不可。”
七亩脖子上栓着的犁套没扣死,只用牛角一勾就解开了束缚,他迅速转过身来与万无量成对峙状,对面甩过来的鞭子也都被轻易躲开。
万无量久不能得逞,见七亩挣脱犁套没了束缚,危机感骤升,只能捏着鞭子强撑气势。
就这样僵持不下半晌,终于有人来解围了。
见有人靠近,万无量当是怕影响这门即将落定的亲事,紧忙将鞭子收进怀里。
来人是栓爷的女儿翠喜,也就是万无量即将过门的妻子。
翠喜赧然的站在几米开外,说是总不好让客人下地干活自家人睡得打呼的,并扬言要留在这陪到地耕完为止。
七亩未发散的怒气,愣是因为翠喜的出现隐了下去。
当然,万无量这样人前人后两副皮的人,如何能让七亩相信林翠喜嫁过去能被好好对待,只要是林家村地面上的事情,只要是七亩知道的,就决不能被含糊过去。
这事儿,总得找个契机闹出来。
七亩用最磨人的步伐带着万无量将后面的地耕完,有翠喜在,万无量便是累得衣服尽湿也不敢抱怨半句。
翌日,天光还没大亮的时候,七亩就下到了林家村民浣衣的水塘里。
这个水塘,天蒙蒙亮就会聚集不少前来浣衣的人,七亩就躺在第二阶石板上,躺下后水才淹住一半的身子。
他等来了第一批人,可这批人心都不怎么细,光顾着洗衣服拉家常,他后背上那几道被黑色皮毛覆盖住的伤,若不是仔细去看,着实很难注意到。
七亩正郁闷着呢,水塘又来了一批人。
其中就有小竹笋。
“咦,七亩你今天怎么在这个塘里泡水?”
每次见到自己,小竹笋都是那副带着惊讶和喜悦的神情,圆脸红扑扑的,眼睛也亮晶晶的,每次看到他这样,七亩的心情也会舒畅不少。
差点,七亩都要忘了自己来干嘛的了。
小竹笋将盆放下,不着急手里的活儿反而先操心起七亩来。
“林三哥说你从来不让人给你刷背,你这么爱干净,是怎么忍得了的,今天我正好带了刷子来,你等着,我这就下水给你把背刷一下。”
云杳说完,就撩死裤管和袖子下水了。
他还是同先前一样,喜欢先抓住牛角将七亩控制住,“来,我先把你脑袋和后背打湿泡一泡,一会儿才好下泥儿。”
一旁的婶子“噗嗤”一声笑道:“还下泥儿,即便是寒冬腊月的,只要下了地,七亩必定要在塘里泡澡,他身上指不定比你还干净呢!”
云杳要做什么事都能有理由,“没泥儿刷刷也是舒服的,这几天七亩耕了村里近一半的地,我给他解解乏。”
婶子笑着接言:“你乐得干,七亩也乐的让你伺候,正好明天就是大祭,好好刷,刷干净些。”
得到支持的云杳更来劲了,“那婶子,你把那葫芦舀借我用下。”
云杳接过葫芦舀,将原本用来的洗衣服的皂荚放进水里化开,然后就用刷子沾着皂荚水往七亩身上比划。
身上的伤,怕是马上就要被小竹笋发现。
七亩两眼一闭,顺其自然。
云杳先从牛脑袋开始,他抓住七亩的两个牛角,将其扶到了上一层没被水淹没的台阶上:“七亩你要是累了,就搁石头上眯会儿,不影响我发挥的。”
就这么的,小竹笋从牛脑袋一路往后刷,七亩本就累了,加之小竹笋“服务”周到,不多会儿就昏昏欲睡。
就这么迷迷瞪瞪地不知过去多久,一声惊呼几乎要将水塘的水都给点炸了。
“谁干的,这到底谁干的。”
被他这么一吼,不仅七亩醒了,连七亩背上的伤也醒了。
这会儿七亩还真觉得有那么点儿疼。
云杳的语气里满是愤怒,手里的刷子被一把丢进了盆里,一旁洗衣的妇人哥儿们,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咋了杳哥儿?”
“吓我一跳,出什么事儿了。”
云杳撸起袖子,圆脸气得通红,他指着刚才擦到的地方愤然道:“七亩被人用鞭子抽了,你们看。”
“怎么可能,咱们林家村谁会这么对七亩。”
“我也不信,怕不是去吃草的时候被枝条划的吧!”
“昨儿七亩耕的是谁家的地?”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七亩身边凑,待看清那几道已经肿起的鞭伤时,陆陆续续都没了猜忌之声。
然后便是到了寻找罪魁祸首的阶段。
“我知道,昨儿是栓爷牵走的七亩,一整夜都是在耕他家的地,没有别人。”
“这老东西,平常看着对七亩嘘寒问暖的,背着人竟做这种烂肠子的事,这样让拐子叔知道了,非得掀他家房顶不可。”
“不行,咱们非得去找他问清楚,七亩到底是哪里怠慢他家了。”
说起对七亩的爱重,林家村的人不分伯仲,几个婶子都撂了棒槌,义愤填膺的骂着栓子爷一家。
云杳是一刻都忍不下去了,抓着七亩的角就要把他拉起来,“走,七亩,我们替你讨公道去。”
七亩这会儿脑瓜子身上背上都是皂荚沫子,黑亮的毛发上像是覆着一层雪,云杳手上也差不多一样光景,在满腔愤怒之下,自然是不拘小节。
“七亩你别愣着啊,赶紧走。”说着,小竹笋两只手都用上了劲,硬是把七亩的脑袋掰了起来。
想让林家村的人知道万无量的两幅面孔原是七亩本意,一开始他并没有希望闹开此事的人要是小竹笋。
大抵是心中的英雄主义思想在作祟,不该让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弱小数倍的人来庇佑,可在这层想法之下,又有种莫名的触动。
小竹笋对自己的爱重,实则突然,更是无根无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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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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