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食过后,崔玚被勒令今日必须修书一封送与崔琢,俯在房中案几上措辞,李沅真则与涟青玉蘅在隔壁密议。
李沅真将她的金质鱼符交由涟青,低声道:“明日过后,我们便分道而行,玉蘅扮我身份,你携接與将杋从旁护卫扶持,一路北去灵州,你们只管赶路,到灵州后穆广源如何安置都随他,权当是去玩乐,等我汇合。”
玉蘅睁圆了一双杏眸,要她假扮公主?
她的唇微张着,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涟青先前已知公主有此打算,是以她仅沉思一瞬,便伸手接过了那枚鱼符,她稍带忧虑地问道:“娘子是要自查流民之事吗?在外不比京中,乡野村治亦是有缺,娘子近身少人护佑,再无可自证之物,若遇险境该当如何?”
“无碍,我们分道而行,你们便可引人视线为我作掩,我带崔英光在身侧足够了。”李沅真偏首看一眼绞着手指一副无措模样的玉蘅,“倒是你们,勿露了马脚。”
“是。”涟青正色应道,“只是娘子,朔方之广,你与崔郎调查起来会不会太过吃力,不若叫接與同你们一起,我与玉蘅只需将杋一人协护便可。”
“不,你们的处境要比我们凶险,看此情形,四兄已然有所动作,定不会只是如此不着痛痒的水准,过邠州后只会更险,还是多些人手得好,记住,万不可单独自处,定要接與将杋紧随左右。”李沅真眼眸沉沉,嘱咐道。
刺杀暗害之事,李惟是没这种狠毒心思,宗皇后可不缺。宗湘若想使这等手段,李惟那般听话的性子,顶多心有不安一阵子,该做还是要做的。
一直处于愕然的玉蘅,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了公主的安排,她怯怯出声问道:“娘子,我假扮公主不会被杀头吧?”
这是个好问题。
李沅真曲起手指,在玉蘅额头上轻敲一下,“本公主亲准,谁敢治罪于你?”
手指敲上额头的力道不大,却惹得玉蘅轻声呼痛,她眸色含嗔看向李沅真,唇角却止不住向上翘去。
“别傻笑了,若是坏了事,我定不饶你。”李沅真故意摆出一副凶狠表情,瞪一眼玉蘅。
玉蘅红唇一撅,声音拖长,“奴知晓了。”
“与京中的联络不可断,姑姑那——”李沅真转头看向涟青,“先不要声张,少与徐昙通书信,恐打草惊蛇,长川那你也要多留意,若我在外期间他寻到线索,让他在外等我调遣,切勿擅回长安。”
涟青点着头,一一应下。
李沅真抬手揉捏着额角,轻闭住双目,满面倦意,嘴上却说:“叫那小郎君来,我问他些事情,目前他算此事唯一的着手点,亏是遇着了他,否则此刻倒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昨夜三更梦醒便未再睡,今日又劳顿半日,气一阵恼一阵的,着实有些头痛。
涟青见她如此,往外走的脚步止住,开口询问道,“娘子,不如你先歇一歇,再叫那小郎君来?”
“不用。”李沅真睁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我无碍。”
在朝中协理政事时,要比这更为繁累,她只是没歇好,昨夜又淋了细雨,有些感染风寒。她一向身体康健,今夜睡个好觉,明晨定能如常。
事繁事冗,一件件来,总能得解。
经过方才那么一闹,整个悦来馆上下,皆知楼上第二间房里住了公主,还是恶名远扬的滏阳公主,各个收敛行止,轻踏缓行,不敢有高声言语,生怕扰了这位公主,落得凄惨。
小乞丐更是哆哆嗦嗦,若不是被涟青搀着,路都要走不利索,不过,他本就有腿疾,旁人倒也不会看出他是因着何事不利索。
他低声对涟青道:“没想到方才出手相助的仙人娘子竟真是公主,仆怕自己这般相貌与身形会碍公主的眼。这几日在这邠州城中,仆已见过太多鄙夷的目光。”他的脸面上溢满感激与忐忑。
“你且放心,公主待人很是亲和。”涟青随口安慰道。
涟青说完,小乞丐抖得更甚,面上的忐忑之意愈烈。
精巧的雕花木门敞开,房内撑腮低头看书的娘子缓缓抬头,她的眸光冷淡,眼皮一抬一放对着来人上下一扫。
小乞丐有一瞬的怔愣,然后极快速地垂下头,不敢直视公主面庞。
公主看他的眼神,与他预想中的简直天差地别。方才在横街上,他仅匆匆瞥见公主一眼,就被府兵遮挡了视线,随公主到这悦来馆时,也只是见了公主的背影,小婢子说公主仁厚,他料想,公主看人时,眸光应是潋潋温和的。可此时公主这般淡漠的目光,叫他不由得有些打怵。
见他停下脚,涟青促道:“进去吧。”
“是,是。”他连连弯腰应着。
他跨进房内,角落里还坐了个娘子,是先前见过的小婢子。
噗通一声,他跪下叩首,“拜见公主。”
“起身吧。”李沅真淡淡道,“小郎君是何地之民?怎到了这邠州城内?”
“回公主,仆家即在邠州城西大疏乡,因要南行,先到城内行乞,以积行资。”小乞丐接下涟青递来的杌子,回完话才局促地坐下。
“在城内多久了??
“两日了。”
“叫什么名字?”
“余阿四。”他们田舍民户,识字不多,惯以数为名。他生于正月初四,便得了“阿四”之名。
“家中可还有亲眷?”
余阿四点头,“还有叔父一家。”
李沅真不喜他这般问一句答一句,提点道:“你可多说一些,有何想说的话,皆可直言。”
可余阿四沉默着,不问便不知要说什么。
李沅真叹口气,“按大戚税法,男子满十八,授口分之田八十亩,永业之田二十亩,家中皆为老弱者,年过十一便可得丁男一半之田,你家中无父母,身亦有残,当是早就分与了你田地,那些田地呢?”
“仆身有疾,农桑之事总不及旁人,仆种十亩所产,不及他户一亩。仆之叔父虽常为仆农桑事搭手,但他自家也是几欲断炊,仆不忍拖累叔父一家。”说着,余阿四的声调矮下去,“恰逢有富户买田,仆便将田卖了。”大戚按田收税,若无田产,也无赋税,如此倒也算解脱之法。
各地地主豪绅私下并田是自前朝便有的弊病,自大戚建朝,采用了许多方法遏止,但成效总不显,经年累月之下,致使民多地少,分田不足。这些广得田地的富户豪绅再使些手段隐报田亩,偷漏税款,不仅加重了普通百姓税负,更令国库连年有亏。
若民除逃亡堕为浮户外无以为生,那她安治天下的抱负,岂不成了笑话?
如此看来,兼田并地已成大戚吏治最大之患。
李沅真在脑中细细梳理着近日来的点滴,她总觉此事绝非仅是吏治有漏,应当还掺杂了人为助推。
似是想出了些眉目,她问道:“买你田者是你同乡,还是近里?亦或是旁的什么人?”
“是外乡人,说是长安来的大官。”余阿四说着,眼神飘忽在李沅真与涟青玉蘅之间。
看来与她所料大致相和,一定有人在暗搅大戚稳局,会是谁呢?
李惟?宗湘?
宗湘虽狠,但绝不蠢。
这已超出了兄弟姊妹间争权夺位的范畴,此法简直伤敌一千自损二万。
从中推波助澜之人,另有其人。
而这人,能有如此本事,权势定然不小。
会是李愢吗?
她这五弟,痴心道学,好交游侠,常日不居长安,扬言要遍历大戚山川湖海。其母窦德妃更是一心求道,尤其是阿姊昌乐公主别世后,窦德妃日日讼经宽心,深居掖庭宫内,除按规例行拜见皇后外,不与他人往来。
明面而言,他是对皇权无有一丝野心的,可凡事不能仅看表面。
看来,各亲王重臣亦要有所防备,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也不只李氏一姓。
见公主思索颇久,余阿四大着胆子道:“公主,仆有一请求。”
李沅真深沉的目光扫过他,“说。”
“前些日子,与仆同行的流民浮户大多要到襄阳去,仆因腿脚不便,落在这邠州城内,仆求公主垂施,资仆质币,以赴襄阳。”余阿四的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这非是何等大事,李沅真当即应允,唤涟青为他取些钱财来。
余阿四急跪地叩谢,“公主大恩,仆无以为报,日后定日讼公主恩德,为公主祈福祝祷,仆看此刻天色尚早,欲想即刻动身,早离邠州。”
李沅真眸色一凝,“明日动身不迟,这悦来馆可任你居住。”她虽不是善猜忌之人,但也绝非是轻信他人之辈。这阿四小郎君在邠州城内两日,亦不急于赶上,而此刻却言要早离邠州,若以如此理由着急离去,她可要对他作疑了。
“涟青,带阿四小郎君寻间上房,再备些质币吃食,明日再送小郎君出城。”她笑靥一展,缓缓道。
余阿四终于见到公主一笑,只可惜那笑意未达眼底,且隐含威慑。
他的心惴惴如鼓擂,片刻难安。
可他今夜,定不能留在邠州城内。
“谢公主隆恩。”余阿四再度叩首,才一步一瘸地随涟青向外走,他的手紧捏在新换的袍子上,将光滑的缎面都揉出了褶皱。
李沅真注视着他的动作。
看来,事情比她料想的还要复杂。这世上的巧事,也不都是恰逢,有时是蓄意。
且看这下套之人,要如何引她入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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