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独唱这〈西洲曲〉？”茶已二沸，李沅真盯着小博士将茶汤中的浮沫投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茶博士微微倾身，凑到李沅真耳侧，以一手遮唇轻声道：“咱家赵五郎爱听。”
“赵五郎？”
“那个就是。”茶博士屈指悄悄一指，“这茗铺就是他的。”
顺着茶博士所指方向，李沅真看到了个身形微偻的男人，鬓间藏几丝霜发，年岁四十上下。她对旁人没什么兴趣，匆匆一瞥便收回了眼。
茶煮好，小博士侍候在了一旁，方才唱曲儿的歌姬又上台来，依旧唱着那首《西洲曲》。
随后，本坐在桌前的赵五郎扶着桌角起了身，李沅真这才发现他不仅偻背，还跛脚。他一步一瘸，颤巍巍走向台旁，坐到古琴旁以弦和声。
有了他的和声，曲子不再仅是凄凄切切，他的琴音怆悢含阔，似是释怀。
曲罢茶凉，崔玚放下铜板，准备去牵那匹瘦马，他们需得日落前入城。
李沅真刚随着起身，即被伛偻在琴案前的赵五郎叫住，“听娘子口音，是长安来的吧。”
她并未着急应声，凝眉睨视着他。
“哈哈哈。”赵五郎仰头大声朗笑，“娘子莫怕，仆只是曾在长安谋过几年生计，甚是眷念长安，听娘子口音觉得亲切罢了。”
“又来了。”小博士在一旁嘟囔着。
李沅真目光巡睃一圈茗铺，淡淡“嗯”了声，继续向外走去。
“娘子能听我讲个故事吗？”赵五郎问。
“不能。”李沅真的脚步不停。
“倘若我愿赠娘子一匹好马呢？”赵五郎急开口，“娘子那匹马怕是快要病死了，不出十里必当气绝。”
马是极珍贵之物，若购一匹良马需数百贯，这也是方郎中只给了他们一匹瘦马的缘故——他属实无能为力。
李沅真的脚步顿住，回身问道：“我只需听你说完，你便赠我良马？无其余事？”
“无其余事。”
“你讲吧。”她站着原地未动，俨然一副听完即刻便走的架势。
小博士在一旁提醒道：“郎君，这已是今年第三次了，我的工钱还未结。”
“少不了你的。”赵五郎朝小博士摆摆手，“快收了茶具，到一旁歇着去。”
崔玚牵了马，左右不见李沅真出来，探身问道，“走吗？”
“栓回去吧，我们要换马了，在外稍等我一下。”
崔玚未明其意，以目询她。
“无碍，我仅是在此听个故事，这店里闷，你在外候我便可。”
得了此言，崔玚才又出了茗铺，将那匹瘦马牵回茗铺前简陋的马厩。
李沅真左手握住右臂，倚在木窗棂前，“郎君，请讲。”
这个故事起自赵五郎的少年时期，讲了许久江南韵事，李沅真不爱听，但受人之赠，便要应其所求，她依旧仔细听着。
只是赵五郎讲着讲着，到与胡月仪那个神秘的情郎对上了。她的眼皮稍抬，打量着喋喋不休的五郎。
她没想到会如此巧合，遇到胡月仪的情郎，但这世间事，又有什么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呢？
“郎君所言娘子，可是武昌人，姓胡，名月仪？”她打断了赵五郎。
跛脚的赵五郎闻她此言，猛地从琴案前站起，直盯着她，他眼眶内的血丝浅浅一层铺着，显得昏黄不清，仅稍顿了顿，他便跛着步子朝她奔来，直至快要到她面前才堪堪止住，“你识得她？”
李沅真面色不变，淡淡吐出一句：“仇人。”
“仇人？哈哈哈——仇人。”赵五郎疯疯癫癫地拍着窗棂，“她哪里能有仇人？她那么温婉的性子，竟生生被人逼死，她怎得会有仇人？”
他倏尔将手按在李沅真的肩头，目眦圆睁，“你说你们是仇人，是你逼死她的，对吗？不，不，你才多大怎么可能是你。”他自顾自地说着，眼里一会是愤一会又转成怜。
肩头的疼痛终于叫李沅真的面上有了别的表情，她抬起左手推开赵五郎。
赵五郎还想再扑，小博士忙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拉到身后，“娘子勿怪，娘子勿怪，我家郎君平日不会如此的，许是不知怎得受了刺激。”
李沅真当然知道他是受了何种刺激，她抚平被赵五郎抓皱的衣襟，对小博士道：“去牵匹良马来，故事我听完了。”
小博士：“啊？”都与店家冲突了，还惦记着讨那匹马呢。他皱着一张脸，瞧瞧李沅真又瞧瞧赵五郎，一时不敢动作。
“去牵。”赵五郎平静下来，坐在杌子上，抬头看着李沅真，声音似是一瞬苍老了许多，“你与她如何，我也不问了，我只问一句，你可知她葬在何处？”
“不知。”她是真的不知。
她只知道，阿爷留了胡月仪全尸，可凭胡月仪所作所为，怕是难有好葬。
“好，好，好。”赵五郎连应几声，李沅真觉得，他的背愈加驼了。
她从腰包中掏出那把长命锁，丢到赵五郎怀中，“这是她留下的，你留着吧。”说完，她转身向外走去。
赵五郎在她身后大声道：“你是，你是——”
“不是。”
迈出那道木门，看着高悬在空的骄阳，李沅真想：胡月仪，至此，我们两不相欠。
压在她心间十几年的爱恨终于可以卸下了，她忽觉得无比舒惬，崔玚叼着根白茅牵马等她，斜风轻吹着他的发丝，依旧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脸上挂着笑，疾步跑向他，“走了。”
“慢点儿。”崔玚向前迎她几步，“怎得心情如此好了？”
“白得匹好马，心情自然极佳。”
日照苍山，他们顺着山势向灵州城去。
“后面跟着的——要甩掉他吗？”崔玚握着缰绳，欲要勒紧。
李沅真靠在他的胸前，摇摇头，“不用理会。”
他若真有替胡月仪报仇之心，断不会十几年只经蹉跎，再如何有缘由，胡月仪也是她阿爷赐死，算是寻仇有门，可他却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这偏壤之上，扮深情模样。
如今这般，更像是入戏已深，识不得现实与虚幻。若他一路尾随为得是能趁她不备出手索她性命，倒是能叫她敬看一眼。
世间痴情人多，却半数是自诩。
她看一眼崔玚，微微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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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在日头西沉之际，马蹄踏上了灵州城门前的土地。
涟青与将杋已经等在城门之下，向远方张望着。
“娘子！”远远的，涟青便认出了李沅真，她小跑着朝李沅真奔去。将杋是个不爱言语的，他在后对李沅真躬身叉手行礼，便站在车與前不动了。
若按往日，李沅真必会用力抱住涟青，可她现在负伤在身，实在受不得涟青一撞，她一侧身，使涟青扑了空。
涟青当即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娘子！”
但很快，她便发觉，公主消瘦了许多。她的眼泛泪花，心道：公主定是受了许多苦楚。
然后她的眼刀一横，斜剜一眼崔玚。
“娘子你可知，奴自与你分别，便心神不安，今日见你无事，总算是放下心来。”涟青拉过李沅真的手，就要往车與前走。
崔玚想要开口叫涟青小心李沅真身上的伤，方一开口，就被李沅真的眼神止住了。
车與是穆广源亲派，城门卫仅是例行公事，便放了行。
车外气氛冷肃，车内氛围戚戚。
涟青看着李沅真手臂上的长疤，眼泪一滴滴落下，几欲连结成线，可她瘪着嘴，半句声响都发不出。
她轻柔地抚摸着那些伤疤，许久后才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来，“疼吗？”
“已经不疼了。”李沅真抚上涟青的发，引得涟青发间的步摇相撞泠泠。
涟青忿忿想：怎么可能不疼，她看着都疼，当初就该让接與也留下，崔十五郎果真中看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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