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真顺手在涟青的额头上一敲，转而问道：“公主如何？”
涟青了然，此“公主”是指玉蘅，她挂着泪的面上忽露出一丝忍笑，“山珍海味伺候着，瘦了五斤。”
玉蘅心思浅，总忧疑身份败露，无外人时，她总一遍遍询问涟青，她的行止可有不妥，公主平日那般威仪，她却怯怯不敢言语，她一点都不像公主，定是要被人识破了。
涟青只好一遍遍宽慰于她。
公主是身份，不是桎梏。她身为公主，纵是行止再有差池，也无人敢去置喙，可她总对此忧虑不止。
李沅真听闻，闲靠在與壁上，笑道：“她到底年岁小，如此已算甚好，今日之后，便不叫她受这等熬煎了。”
“娘子，奴有一事要禀。”经这一岔，涟青忽得从心疼中缓过神来，她凑近李沅真，压低声道，“裴十七郎在灵州，与奴等同住节度使府。他至灵州已近半月，却未拆穿玉蘅身份，奴不知他事知几多，不敢轻易打草惊蛇，故未去信禀报。”
“呵。”李沅真轻笑一声，“穆广源见过我，裴稦识得我，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裴稦在邠州逗留多日，寻我未果，我还以为，他会早就复命归京，不承想他竟先一步到灵州堵我。”
涟青皮抬高，抿着唇角，面色凝重，悄声道：“娘子信中言，他已投靖王麾下，是否要趁远在北疆，借由除掉他？”
李沅真将眼神移开，望着小窗外天边的残阳，未发一词。
于大戚而言，裴将军仍旧是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若她杀了他这独子，裴将军怕是要自岭南一路北上，誓以死清君侧，将她这“祸国殃民”的公主诛于剑下。
得不偿失。不可，不可。
残阳在西山头上淌成一片，李沅真摇摇头，缓缓叹道：“吾尽负跋扈名，却始终不得自专由。”
“娘子勿忧，只要圣人倾于娘子，娘子定能如愿。”此话不假，却也难成真。
“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为君者无人臣服，势必遭臣民所反。孤立于丹陛之上的皇帝，就像弦断虚张的弓弩，一触即崩。”李沅真转回眼来，看进涟青那双碧透清明的眼里，“更何况，阿爷也不是非我不可。”
她已经，感受不到阿爷那份力排万难立她为储的决心了。
车與直接进了节度使府，在一处精致别院停住，涟青扶了李沅真下车。
崔玚与将杋被府上小厮带去了别处，李沅真跨步走进正堂，穆广源已候她多时。
“臣拜见公主，公主大驾，臣本该至城下亲迎，只是——臣恐扰公主事，故不敢声张，望公主勿怪。”穆广源屈膝稽首，伏地恳言。
李沅真弯下腰，伸手去扶他，“穆将军无需多礼，本公主突然说要造访灵州，算起来，是我叨扰将军了。”
穆广源顺势起身，让李沅真上座，亲自为她斟茶，“去岁风波，臣谨记公主恩德。”
“将军身正影端，竭心忠于大戚，本就不该平白遭难，阿爷智明，知将军忠志，定是不会叫将军明珠蒙尘。我也不过是依实而言，我之两三薄言，于其间实在微乎其微。”
穆广源再度叉手而拜，“臣知被谮通敌乃株连亲族之大事，无论真假，臣都无可避被束归京，落得凄惨下场，而今臣依旧在任，是公主之功。”
“此等旧事，不叙也罢，本公主来此，不是听将军千恩万谢的。”李沅真笑着端起茶盏，轻轻吹气，细细啜饮一口，“将军蒙冤，当是不会放任不查吧？”
堂堂一方蕃将，朔方之长，遭人所陷，若是查不出幕后是何人为之，怕是难高枕而卧。玉蘅非是公主，他仅说些皮毛，她可以理解，可她这真公主亲自询问，若再不言，那她可没闲情与他说笑了。
穆广源闻言面色微沉，似有难言之隐，李沅真倒不急，摆弄着茶盏，静默等着。
“臣恐言之不妥，惹公主生怒。”
“但说无妨。”
穆广源以目屏退四周仆侍，而后道：“陷臣之事，与靖王有牵。”
李惟吗？
李沅真沉思着，陷害穆广源于他而言有何益处呢？大戚若乱，他并不能从中得利。他的优势要靠安和盛世才能显出，盛世之主庸常，无所妨害，只要不是亲小远贤昏聩暴虐，内外官属便可保社稷安稳，可乱世之主无能，除生死外，最好的结局便是被幽于高墙之内，沦为傀儡。
李惟还不至于蠢到为自己寻如此麻烦。
穆广源于怀中掏出一节竹管，呈至李沅真面前：“臣日前自僻道截获靖王与北狄王二孙密信，正欲快马加鞭急报长安，恰公主欲到灵州，臣承公主情，便斗胆秘而不宣，待公主前来，先报公主定夺。”
李沅真攥着茶盏的手不动，没有要接过的意思，穆广源无法在她的面上窥看出喜怒，只得盯紧她的面色，继续道：“如此好时机，公主切要抓住。”
“将军以为，我较之四兄，当真可堪得大任？”李沅真悠悠闲闲放下茶盏，接过竹管，单手将里面的信纸掏出，她的手腕一抖，折得整齐的信一下展开，发出一阵极振纸细微的声响。
“臣知公主英德圣明。”
“将军之言，甚悦耳也。”李沅真面上终是露出了喜色，她不紧不慢靠在圈椅的背上，问道，“将军数月难道只查到了四兄诡秘？是四兄谮你？”
“臣彻查朔方各驿，确实只查到了靖王，只是臣无实证，不好妄加揣度，然这密信一出，事实已明。”
好一个事实已明。不知李惟知不知晓，自己此刻已然要大难临头了。
“四兄为人，虽不得圆滑，但心思尚算忠纯，构陷将军之事，当是另有其人，待本公主查明，定给将军一个交代，将军还是静默不表为好。”李沅真瞧着信上字迹，“穆将军当明晰，与四兄交恶，并非明智之举，何不卖他个人情？”
穆广源早知滏阳公主善钻营，今时一见，倒非浪得虚名。公主要靖王知她情分，也要稳住他莫要声张，如此三两句，就拿捏了关键，教他推辞不得。
“公主所言极是，万望公主查清幕后主使，还臣清白。”
“这是自然。”李沅真折起手中的密信，又问道：“河东可有异动？”
“河东无异。”穆广源依实而告。
无异？
无异便坐实了有鬼。
也许，通敌扰边是假，借机除掉李惟才是真。
河东要比朔方更易突破，北狄之人不挑薄弱处攻城，却专找守备严整的强关，着实是有几分可歌可泣的英勇。
她原只是猜测河东有变，现在看来，是有人存心搅局，横生事端。
“我听闻，裴都尉如今在府上。”李沅真收起竹管，探问一句。
按理而言，裴稦是李惟之人，穆广源又查到李惟通敌，可裴稦却能好端端在节度使府上住下，种种异样，实在怨不得她多疑。
“公主不知？”穆广源狐疑出声，“裴都尉是奉圣人之命，接公主回京的。”
阿爷、李惟、裴稦，还有那暗下死手的人……
“我只是未曾想他会如此早到。”李沅真思绪万千萦绕纷繁，却也只能不改辞色地应答。
穆广源了悟，当初他对裴稦出现在灵州也多有怀疑，但裴稦手执圣人手谕，他不敢轻待，遂快马加鞭密问长安，得到京中确切答复，这才抵消了疑虑。如此看来，当是陛下思女心切，估着时日来提醒公主回京，只是不料公主途径好风景，多留了几日。
“近日劳顿，我实在疲乏，将军且先退下吧，明日我再与将军论朔方流民之事。”李沅真左手轻捏几下额角，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
穆广源当即俯身行礼，连连道：“误公主歇息，是臣之过，臣这就退下，万望公主好歇。”言罢轻脚缓步而出。
不多时，涟青推门进来。
李沅真正借着烛光看那封密信，她听见门边响动，头也不抬便道：“请裴稦来。”
“是。”
-
时隔一月，再见李沅真，裴稦都有些不敢认她。比起从前一年才能见上一面，她这一月的变化，要比一年还多。
最直观的便是消瘦，像是这一月里糟了天大的苦楚。但瞧崔玚，却并无何处不妥帖。
他紧拧着眉，开口便是愠恼：“公主与崔十五在外，他怎可一点都不顾公主，教公主造此苦累！”
“我唤你来，不是与你谈论他的。”李沅真搁下手中的毛笔，“阿爷派你来接我？裴十七，四兄真就能手眼通天了吗？连阿爷之谕都可伪造？”
“不是伪造，确实是陛下要臣接公主回京。”
李沅真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她是被舍弃了吗？不，不可能，临行前阿爷还对她多有嘱托，这不过短短月余，不会变得如此之快。
她锐利的目光直投到裴稦眼里，“哦？烦请裴都尉给我个解释。”
“公主要听什么？”
“你知道的。”她不想跟他废话，“你与李惟到底有何交易？”
裴稦叹口气，“臣自始至终，都奉命于陛下，与靖王之谋，也不过是想保公主安虞。”
“所以你如今是身侍二主，心仍有三？”一面忠君，一面投从李惟，又大言不惭说着替她思虑，真可谓两面三刀，面面俱到。
“大戚之主，终是陛下，臣只尽忠于陛下。”
“那四兄呢？你不是还帮着他要对付我吗？”李沅真嗤笑他一声，“哦对，你没舍得为难于我。”
“臣永远不会对公主刀剑相向。”他之所以甘愿为李惟所用，不过是想尽他所能护她周全。在李惟每一个想要她性命的瞬间，及时出手阻拦。
“你心中所想，我大概猜出个七八，我知你用心良苦，但你的好意我不会心领，我们已是两相对峙的敌人，又何必再念往日的情分，从始至终你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你处处替我着想却处处不得我欢心。”她想要的，往大处说，是大戚海晏河清，人人安乐，是女子亦可抛头露面，展露才能。但若说最根因素，是她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有了这些权利，她便可随心所欲，尽施抱负。
可随心所欲……
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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