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所欲，自古以来成者无一。”裴稦面色淡然，语气却不由得急促起来。
李沅真轻笑着点头，转头望向他，“自古无一，才更有所成，不是吗？”
裴稦微叹，双目沉沉地回望李沅真，相识的二十载里，他无时无刻不知她的执拗，可他此刻也只能苦口婆心一番，“臣居灵州数日，上下皆查，无有异动，公主不防回京谋算，莫在此虚耗。”
以他目前的身份说这番话，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味，李沅真并未出言回应，只看看他的脸轻笑出声。
见李沅真这等神情，裴稦无奈又负气道：“臣何须欺诈公主，臣可是公主口中摇摆不定的墙头之草，定不会在大局未定前陷公主于水火，与公主结怨，不是吗？”
“裴十七。”李沅真收起含讽带嘲的笑脸，挂上沉静整穆的面容，缓缓走向裴稦，“你我早不是当初可一同闯祸的孩童，既做了抉择，便谁都不可回头。”她在裴稦身前站定，“四兄下出这盘好棋不易，若毁于你手，你该知后果如何。”
近日诸多可疑，她本只是心有存疑，而今裴稦的言行，倒教她确认了李惟的计中之计。
李惟那般急切要穆广源伏法的架势，当是算准了她的心思。大戚边地动乱，她绝不会自守长安坐视不理，必将犯险灵州。
难怪她要离京北上，他丝毫未曾阻挠。
李惟是要她做这马前卒。
引蛇出洞，或借刀杀人。
至于是谁死谁活、两败俱伤，都无所紧要。仇雠互斗，他自坐收渔利。
李惟深知裴稦与她之间少小情谊，却偏对裴稦屡屡搅他计策视而不见，若说不是故意而为，她实难相信。
她本就是要淌这浑水的，但教李惟白得便宜可不行，日后空出些精力，定要回敬才是。
眼下既已入局，那便只得全力以赴，先斗暗敌。
先除王兰宽，再诬穆广源，构陷李惟叛国通敌，又妄图借她之手彻除李惟。
胃口如此之大，会是谁呢？
突然破土而出的一段记忆，到底能否指引她拨开云雾，窥见真相呢？
王孟蔼。
会是你吗？
“公主——公主，且听臣言，速离灵州。”裴稦劝心不改。
李沅真回过神来，轻摇下头，向后退却半步，问道：“我已身在瓮中，当如何脱身？”
“即刻回京。”
“我不曾说过不回。”李沅真转身走向窗前，“不过——非是此时。”
裴稦眉眼紧蹙，随着李沅真的步子向她走去，“公主留在灵州实是危险，皇城之内至少有陛下能庇公主周全。”
这点李沅真自是清楚，阿爷急召她回京，想必是已知晓些暗处风波。
可事到如今，她只可破釜沉舟，一路到底。
她万不会做功败垂成之举。
“谁说我要留在灵州？”李沅真伸手按住裴稦的肩，不教他继续向前来，随后她向前倾身，盯住他乌黑的双眸，“我要去河东。”
“你疯了？祸不在朔方即在河东，恐你还未踏进河东地界，那索你性命之人早候你多时。”
裴稦猛地向前一贴，掀起的风吹动着李沅真额前的发，她的身子迎裴稦的动作向前，直逼裴稦双目，“岂不正好？我这也算是替四兄犯险，还望裴都尉回京后，能在四兄面前替我多多美言才是。”
“九官——”
裴稦还欲劝诫，被李沅真打断，“我意已决，你只需如实禀告阿爷即可。”
“一意孤行只会致你陷于万劫不复之地。”裴稦的眉皱得更紧。
李沅真毫不理会他的苦心，转身便走。
即便即刻收手，她也落不得好下场。
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非功成不得身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没有有一个站上权利之巅的人能轻易放过曾与之纠斗的政敌，她的敌人如此，她亦不是例外。
望着前方远去的背影，裴稦只觉心神乏累。
李沅真说要去河东，令穆广源为其备全路资，可她在节度使府上待了三日，也未见有要离开的意思，整日闭门不出，只抱着各类账册的仆人一波接一波地进出。
穆广源不知是否是事繁务多，三日来亦未登门。
裴稦每次来，都被拦在门外，涟青见他只一句“裴都尉莫要误了回京时日，惹圣人大怒”。
见不到李沅真，裴稦只得连夜速回长安，急言公主行径不妥，以期陛下能及时制止。
-
李沅真合起朔方道各地户册，抬头问，“我已到灵州数日，怎地半点动静都没有。”
涟青也从山高的册籍中探出头来，“如何布局亦需时日，再者，娘子整日在这穆将军府上，并不好动手。”
“他们比我沉得住气。”李沅真眼里透着兴奋的光，她自作饵料，实在期待能钓到何种大鱼。
“长川那有消息吗？”
涟青摇头，“上次来信，说要失联一阵子。”
“徐昙呢？离京前叫她按兵不动，她倒真是听话，一丝风声不透。”
“徐娘子亦无音信。”
作为李惟的红颜知己，徐昙一点风声都不曾知晓吗？还是说——
敌暗我明势必教人烦忧，她此刻便如盲人夜行，步步心惊。
涟青压着嗓子，小声道：“娘子，陛下有召，如今却独有裴都尉先行回京，你如此抗旨，奴恐陛下责怪。”
“涟青啊，我深知违逆阿爷不妥，但我总要先将朔方流民之事解决，在做谋算，我居长安，满眼尽是大戚繁盛，不识民艰倒也说得过去，可如今我已知民生多艰，定不可坐视不理。再者——”李沅真摇头叹气，“邠州遇险命悬一线，没留个活口，到如今我都不知到底是何人欲置我于死地，我在灵州多些时日，也好给人下手的机会，说不定能知晓个一二。”
李沅真的手指搓在翘起的黄页上，迟迟未翻动那页，她的阿爷，是英明神武的君王，定能谅解她如此行事，如若不能，她想，到时阿爷怕是顾不得她这点儿子错了。
“那娘子仍要往河东去吗？”如今再去河东已然价值不大，涟青猜不出公主的心思。
李沅真抬手在涟青额头一点，“当然是骗裴十七的，流民之事解决，即刻便回长安。”
她要的仅是，裴稦带回长安一个讯息：她短时日内，仍要在外。
不过，阿爷待她再是偏宠，也不可任由她藐视君威，胡乱行事，她怎么可能不速回。
“敞开窗换换气吧，灵州风沙惹人心烦，但总闭着窗也多有憋闷。”
涟青敞开紧闭的窗，倚靠在窗棂边上，从云缝里渗下来的日光打在她脸上，一股土腥气扑面而来，“娘子，今日真算不得好天气。”
“怎地不算好天气。”崔玚院落那头走来，隔窗回她一声。
涟青忙起身后退几步，“见过郎君。”
崔玚只朝她摆摆手，而后举起手中的马鞭一甩，笑着道：“阿沅，今日正适郊野跑马，你整日囿在这府院之内，也不嫌憋闷。”
黄沙天哪来得闲情跑马，迎面吃一嘴尘沙，不消半刻，便已蓬头垢面。
李沅真放下手中攥着的书页，起身踱步至小窗前，透过古朴的窗格，看着外头昏黄的天，飞沙走石盈盈在侧，无甚趣味。
不过，她此时确需外出一趟。
饵料撒出去了，鱼儿可要快快上钩。
李沅真的手臂还未痊愈，策马之任落在了崔玚肩上。
两人一马，和着漫漫黄沙，走在空阔的草原之上，显得格外苍凉。
“已行至够远，且在此稍作歇息吧。”李沅真率先下马，寻了棵粗壮的柳树席地靠着。
崔玚将马栓牢，站在上风口替她遮挡些风沙。
可仍有不听话的风往李沅真身上钻，疾风卷着她的发丝乱舞，使她视物不能，她抬手讲发丝向两侧一揽，却又被不止不尽的风再度掀乱，于是她索性放弃，任由沙尘与细发在她脸上拍打。
“许是饵料撒得太过明显，今日恐怕不会有收获了。”李沅真拍拍身侧的泥地，示意崔玚坐过来。
崔玚只是将她往身前轻揽，并未再有动作，“这里风沙大，我为你遮一遮。”
李沅真由着他去，她单手握着马鞭，朝虚空中甩着。
她的手臂无力，甩出的鞭子亦是软绵，与往日曳捎星之鞭形同云泥，鞭梢破空之音竟不敌鞭上缀饰珠星相撞之声。
她叹息一声，“日后莫说舞剑挽弓，怕是攀坊墙都不灵巧。穆将军手下医众，医术不甚精妙啊。”
方郎中身处乡野偏地，能将她医至日常不误已算不易，如今整日受针扎药薰之苦，也不见起色。
“伤筋动骨非是一朝一夕就能痊愈的，大戚名医甚众，莫作过多忧心。”崔玚轻声劝慰着。
尽管此前李沅真从未显过对伤势的在意，但崔玚知道，她有多么地迫切希望手臂能够恢复如初。
纵有千军万马在侧，李沅真也不会安心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需要的是，孤身一人亦可所向披靡的底气。
而这份底气，定不是一副羸疢①身躯所能拥有的。
“我，呕——噗——”
李沅真方一开口，一股子腥甜便至喉头，不等她有反应，大口污血便喷涌而出，几乎一瞬，染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阿沅！”崔玚慌忙蹲下身。
见公主有异，暗处的将杋欲要动身，被接舆拦住，他们此刻还不能暴露。
幸得李沅真吐尽这口污血后未再继续，崔玚迅速且轻柔地擦净她脸上的血渍，细细为她捋着气息。
李沅真深深吐出几口气后，才忍下心间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我暂无大碍，此地危险，先回。”
回程崔玚一言不发，可李沅真单从他紧抿的唇就能看出，他隐忍的不悦。
她忽觉得此次外巡不该叫崔玚跟来，见她处处遭险，他当是与裴稦一样，恼她蚍蜉撼树，自寻苦吃。
这与她预想的相辅相成实在相悖，若崔英光也如裴稦一般对她横加劝阻，成为她的掣肘，便先寻个由头叫他回京吧。
情郎再好，也不及江山多娇。
①羸疢（léi chèn）：久治不愈的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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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作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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