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余缺沉默了。
有时候,沉默不等于没有回答——又或者,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尴尬的氛围逐渐蔓延,是一种令人焦灼的安静。好在这种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很快,怀中之人就有了苏醒的迹象。
沈夜北咳了几声,睫毛微颤,缓缓张开双眼。柳余缺赶忙替他掩好衣衫,低声问道:“廷钧,你怎么样?感觉可好些了?”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先是看了眼面前的秦兵,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你……”
“柳先生已经知道了。”
秦兵向他点头:“公子,有些事你不能一个人硬撑。该说的话必须说出来,而且时机越早越好。”
“是啊,人家小姑娘都比你通透!”
柳余缺附和道。他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沈夜北的额头,就像他小时候做的那样,一边笑骂着:“你看看你,折腾一年半载的,把自己累成这副德行,何苦呢?”
先是铺垫了这么一句,然后顺理成章地引出正题:
“听哥……我一句劝,这官你也别当了。左右你也不在意功名不是?反正你现在人在朝鲜楚国朝廷管不着你,随便想个借口退下来吧!跟我去大洋国,你这年纪现在念个洋学校的本科也不算太晚,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
他用自己认知范围内最委婉的方式,对秦兵之前的问题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同时也给出了解决方案。也不知道沈夜北听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但是总之,后者意料之中地拒绝了:
“多谢好意。”
只说了这四个字,他就再一次剧烈地咳嗽起来。柳余缺很罕见地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他的咳声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才道:“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你的瘾毒我替你想办法,你就安安心心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柳余缺张口结舌。自由?如果只是为了自由,自己不是已经给出方案了么?
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愧疚。
沈夜北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可这一天里他耐着性子陪着自己逛遍釜山港和经埔工业区,又跟个话痨似的将心路历程条分缕析地剖给自己看。到最后,自己竟只模模糊糊地记住了“自由”这个词。
从沈夜北迄今为止所说、所做的一切可以推知:显然,他很了解自己的想法、理念,也愿意支持自己的理想。可自己呢,对沈夜北的了解又有多少?
……沈夜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从前没留意也没在意过。现在再想了解,恐怕也有些难以启齿了。
“从前我对你说过同样的话,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犯了怎样一个错误。”沈夜北的声音仍有些虚弱:“柳汉韬,我为我当时的莽撞,向你道歉。”
这是拐着玩儿地指责自己刚才也“莽撞”了。臭小子,这打机锋的毛病跟谁学的!柳余缺斜眼看了看秦兵,心里有了答案。
是啊!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又岂能如菟丝花一般仰他人鼻息而活?从这种意义上看,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莽撞”。
他犹自遐思,这厢沈夜北已经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系好扣子站了起来。从这一刻开始,这个在他面前展现过所有弱点的“大男孩”仿佛瞬间披上了他的铠甲,变回了之前不苟言笑的“狠人”。
“走了大半天,你也该歇息了。”他道:“听说你订的是今晚回大洋国的船票?”
“对。”柳余缺实言相告:“克俭不在,党内有些事务还需要我处理。而且最近和保国会的论战也要提上日程了。梁铭你知道吧?三甲进士出身,笔杆子不是一般的厉害,可惜跟我们立场相左。再任他摇唇鼓舌下去,别说普通民众,就是革命派内部都免不了人心动摇。”
沈夜北认真听他说完,才问:“复兴党这边,你来主笔?”
柳余缺道:“不错。”
沈夜北又问:“写好了么?”
柳余缺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写……倒是写了一点,还没写完。你知道的,我一个武备学堂出身,连个秀才都不是。说到底就是个武人,怎么跟梁铭比?党内大多数又都是留洋学生,梁铭是国学大家,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一大套他们根本不熟悉,更没法针锋相对,所以我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给我看看。”
“……啊?”
沈夜北声音温和了些:“我来帮你润色。术业有专攻,我虽然没有进士出身,但至少比你那些留学生同仁要‘专业’一些。”
“也对,你好歹也是举人。我之前怎么没想起来这茬儿……”
柳余缺自言自语地埋怨了自己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可是,你现在身子不好,事情又多,哪儿有功夫管我的闲事——”
“不是闲事,而是要事。”
沈夜北不客气地打断他道:“我说过,我会助你成为党魁。此事若能做成,对达成目的将大有裨益。”
他无比坚决的态度,让柳余缺这个“当事人”都有些赧颜。踯躅半晌柳余缺才从袖中取出一张涂写的乱七八糟的纸笺,递给他道:“那……就有劳了。”
沈夜北接过之后又道:“既然你有要务在身,我就不挽留了。只是在此之前,请容我设宴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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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别之处在釜山港前、樱花树下,一间并不起眼的华人料理店内。
店面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一行人轻装简从来到此处,才发现里面并没有多少客人——或许是这里的楚人本就少见的缘故。店老板则出来亲迎,一边引路一边爽朗笑道:“大人莅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沈夜北也向他点了点头,以微笑作为回应。待落座之后,柳余缺才与有感焉:“还记得小时候你性子冷,不是个好相处的。怎么现在人长大了,性格好像也变了不少?”
“先生此言差矣。”
秦兵在一旁莞尔道:“公子并非您所认为的那般冷酷无情。您对公子的误会,看起来也着实颇深。”
“秦兵。”沈夜北淡淡唤了声她的名字。后者立即乖觉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哎,这位先生此言差矣。”孰料那老板此时也跟着凑起了热闹,一边把菜单摆在四人面前,一边笑呵呵道:“沈大人是多好的一位大人呐,您不多体会体会根本就不知道!我这可不是拍马屁啊,不信你去打听打听……”
话说到后面就没了声音,人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柳余缺拿着筷子,眼睛却带着笑意瞄向沈夜北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人家夸你呐,你怎么还冷着个脸把人给吓跑了?”
“片面之见,不听也罢。”沈夜北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执起酒盅浅酌一口。
柳余缺皱起眉头瞪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正主的回答,他都要放弃了,秦兵却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开了口:“在如今半岛上的楚人和高丽人之间,公子的口碑可谓两极分化。有多少楚人爱戴他、拥护他,就有多少高丽人恨他入骨。”
这次沈夜北没有再出言制止。显然,他也希望有人能将真相告诉柳余缺,而秦兵如他所愿,一语中的。
好端端的饭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又变得尴尬起来。柳余缺摸了摸鼻子,正要转移话题,却听沈夜北道:“梁铭这个人,你们可以试着在论战结束后争取一下。他或许愿意接受革命派的主张。”
“为什么?”
“他在各大洋报上刊登的社论,这半年里我有幸拜读过几篇。”沈夜北道:“我能看出,他的立场已经开始动摇了。”
“啊?”柳余缺先是像个傻子一样下意识地反问,随即马上跟了句:“不是,你怎么看出来的?”
沈夜北平声道:“我从前凭借八股考举之际,便是如他今日这般言不由衷。”
“……好,让我试试。”
柳余缺忽然有种眼前这便宜弟弟是如此靠谱的直觉,靠谱到他忍不住想要相信他的每一个判断:“那唐雎呢?唐雎是梁铭的师兄,外界传闻梁铭待他如师如父,能不能借此机会,将二人一并招揽过来?”
“不可。”
沈夜北语气十分果决:“唐雎此人急功近利,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泥古不化。论才能,其不及梁铭十之一二;但论自以为是,保国会内无人可出其右。这个人非但不可争取,将来甚至可以成为舆论上摧毁保国会的关键。”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做。”柳余缺这次也没有再刨根问底。
“还有,关于复兴党要求的一百万两白银。”
因为酒精的作用,沈夜北雪白的面容逐渐染上些许绯红。然而他却仍很清醒:“我先给你五十万两。这笔钱会在你回大洋国之前以你的名义存入瑞士银行,供复兴党度过眼前难关。”
“……”
柳余缺却犹豫了:“你之前不是说,资助费的事到时候再说吗?”
孰料,这次沈夜北却没有像前面那样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语气平淡道:“先给你这些。今后你在理事会里,也能更有话语权。”
“……好,那我就大恩不言谢了。”
“不要和黑龙会走得太近。他们有东瀛陆军部背景,日后恐会对你们不利。”
“你怎么知道……?算了,听你的。”
“多演讲多露脸,少上前线冲锋。你枪法太烂,去了也是送死。”
“……我可谢谢你啊!你大爷的。”
……
饯别宴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氛围中结束了。
临别之际,两人也没再说起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话题,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只是当柳余缺坐上轮船、从船舱的玻璃向外看去时,沈夜北却一直站在樱花树下目送,直至在他的视野里变成一个渺如微尘的黑点。
柳余缺知道,直到游轮的影子彻底消失于海上无边黑夜之前,他都未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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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沈夜北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嗯?”
“您之前给萧衍寄去的那封信,有回音了。”
秦兵轻声道:“他没有提及继续供药之事,只是说,希望您能在五月上旬之前,回一趟京都城。”
沈夜北无声地冷笑了下,语气却很和缓:“看来是拒绝了。”
秦兵问:“公子打算接受他的‘邀请’么?”她进一步补充道:“如果您严词拒绝,他是不会坐视您断药而死的。”
“既然他敢相邀,回去一见又有何妨?”
“公子,您……”秦兵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颔首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收拾一下,和您同去。”
“不必。你留下来,和陈危一起守好这里。”
在如此前途未卜之际,沈夜北脸上却无丝毫惊慌之色。
“——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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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我的战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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