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京都。
坊间传闻,自甲子政变以来,太后的身体眼见着就不大好了。有人说是因为去年寿宴被海上战败搅了、气出病的,还有人说,是因为残忍处死维新四君子、以致惹怒上天,遭了报应。
类似传言五花八门,数不胜数。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民间几乎所有百姓,都在盼着隆懿太后赶紧归西。
“反了,都反了!”
雍和园中,这位年仅四十却早生华发的太后正大发雷霆。她气成这个样子当然不是因为国内平头百姓们的咒骂,而是西洋人对她和被囚禁在汲水台上的皇帝截然相反的态度。
“老佛爷息怒。跟那帮洋鬼子置气太不值当,还平白损了您金贵的身子。”
太监总管兼东厂厂督林有昌一边弯腰去捡碎落一地的瓶瓶罐罐,一边柔声劝道。隆懿太后本来还在气头上,可扭头一见林有昌那张清秀可人的脸,气性瞬间就消了一半:“听说法莱西鬼子非要派洋大夫给皇上诊治?”
“奴才看外面的洋报纸上写着,好像是这样的。”
“摄政王怎么说?”
自甲子政变后,原本留在京都养病的平西王楚慕就接管了大部分朝政。因为藩王涉政乃公然违背太*祖遗训之举,所以楚慕就顺理成章地被封了个摄政王的头衔。林有昌低眉顺眼的:“王爷这几日为了这事儿几乎住在法莱西使馆了,正和洋人谈着。”
“谈个屁!”
在外人面前向来竭力维持体面的隆懿,此时也顾不上体面了:“洋鬼子都欺负到哀家头上了——怎么着,哀家要是不让步,他们还敢掀了京都不成!”
“目前洋人们还只是怀疑皇上的病情是真是假,说是要派医生,但洋人的医生,又怎瞧得出咱楚人的病呢。”
几个黄门悄无声息地进来洒扫了地面上的狼藉,林有昌则绕到她身后,一边替她摇着扇子一边柔声安慰:“要奴才说啊,都是那帮子洋记者、洋文人同情维新乱党,跑到他们官员耳边嚼舌根子惹出来的祸端。”
“哼。”听了他这一番分析,隆懿太后的情绪也稍稍稳定下来。她蹙着细长的眉,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林有昌:“小有子,你说这洋人的朝廷……哦,按他们西洋的说法,叫做‘政府’,怎么能同情那些个犯上作乱的狗东西呢,真是的。身为主宰者,岂可被黔首随意拿捏?”
“奴才是个愚笨的人。您老人家都看不出的缘由,奴才又怎知呢。”林有昌轻笑道。
隆懿嗔怪了一句:“好奴才!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少,猴儿精猴儿精的。”
她又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唉,再怎么担惊受怕也都得等楚慕回来再说了。可千万别让哀家失望呐……谁叫咱大楚总是打败仗,败了,那帮洋鬼子又怎么会把哀家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隆懿稍微振奋了一点,话题随之一转:“萧家那小子是不是回来了?”
“回老佛爷的话,昨儿晚上刚从小站回来。”
“兵练好了么就回来?没出息的东西。”隆懿皱眉骂了一句。林有昌声音更轻了些:“听说是因为夫人怀孕了,放心不下才回来的。”
“你信吗?”
林有昌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只得垂头不语。隆懿冷笑一声:“苏家那丫头都怀孕几个月了,肚子大得人都走不动路,怎么之前就没见着他人影儿?这节骨眼儿上倒回来了,还找这么个糊弄鬼的借口。听说白简他们要从朝鲜回国了,萧衍这小子,约莫是奔着那位副总督去的。”
复又嗤笑道:“喜欢什么不好,偏喜欢个男人!也真是难为了哀家那位亲家公,摊着这么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儿。断袖,恶不恶心呐?玩儿男人也就罢了,新军那边也没见他有多上心,连被他玩儿的那位都不如。得亏哀家花那么大心思全力支持,最后还不如人一个白手起家的!”
林有昌乖巧垂首:“老佛爷明鉴。”
隆懿太后发了一阵子火、吐了一阵子槽,心情总算好些了:“说起来,白简那一行人,具体什么时候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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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简确实已经进了京都,并且在官驿里下榻了。然而沈夜北却并未与他同路。
京郊。梅氏私宅。
这里距离京都大约半日里程。沈夜北作儒生装扮叩门而入,然后在看到眼前景象时,微微一怔。
很平常的一座院落,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凉的意思了。目之所及赫然灰蒙蒙的一片,除了一汪砚池、几把笤帚,竟然别无他物。只不过简朴归简朴,洒扫得却是一尘不染。
正房门前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身着燕服(注1)的男人,年纪看着三十岁上下,黑发黑眼鹰鼻深目,不中不洋的,模样颇为怪异。听到叩门声后他扭头看了一眼,正和沈夜北四目相对——
沈夜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敌意。不过没关系,他此行与旁人无关,便礼节性地冲对方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迈进门去,却被男人伸手拦住:
“阁下何人,竟然如此鲁莽行事!”
“下官朝鲜副总督沈夜北,前来拜会督军大人。”沈夜北侧面看去,再次和男人相对而视。男人看清了他的脸之后,先是一愣,旋即将眉头蹙成川字:“……原来是你?”
“长生,让客人进来罢。”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男人眉头皱的更紧了,却也只得放行,随即又在沈夜北身后跟了进来。
室内松香氤氲之间,须发皆白的老者——东南督军梅远山,正透过老花镜翻阅着汉译本《天演论》。沈夜北立刻以见上官之礼长长一揖:“下官……”
“不必再客套了,老朽不在乎这些虚礼。”
梅远山放下书抬起头来,淡淡扫视了一番眼前这个短发华服的混血青年,忍俊不禁道:“年轻人,若老朽没有记错,你此行进京是要面圣述职的。如何舍本逐末,却来此处见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督军大人,”沈夜北谦逊地放轻了声音:“说来或许有攀附之嫌,但下官必须就此事向您当面致谢——如果不是您当时向太后进言,下官便绝无可能有幸站在这里。大人于我,实有再造之恩。”
沈夜北这话说得蹊跷,但梅远山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当初他确曾劝过隆懿太后将段谨方部调往朝鲜,而在段谨方电询京都可否免去此人流犯身份之际,他也曾说过一些“好话”。只不过那些要么是基于列强的意见,要么是举手之劳,谈不上“恩情”的程度。
喔,明白了。这位“沈副总督”是“以退为进”,随便找个拉近关系的突破口而已。
于是梅远山大度地笑了起来:“沈大人,你客气了。老朽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不喜欢打太极,累得慌。此行有何贵干,还请直言。”
换成别人,此时估计已经开始难堪了。然而沈夜北脸色丝毫不变,甚至直起身来,缓缓道:“下官此行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向督军大人报恩罢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梅远山定睛一看,却竟然是一张大洋国联邦银行的大额记名支*票(注2),换算成白银足足有二百万两!一旁侍立、被称作“长生”的男人立刻横眉立目地厉叱道:“放肆!公然行贿,是要置督军大人于何地?”
“顾大人误会了。”
沈夜北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虽冷,语气却是谦恭温和的:“督军大人清廉之质闻名朝野,下官岂会拿些阿堵物(注3)污了督军大人的眼?”
“长生”,也就是梅远山的幕僚——顾从景愣住了:“你知道我是谁?”
沈夜北不发一言,只是微笑颔首。
梅远山举起花镜仔细看了看支票上“收款人”一栏。那上面却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大楚远东国际公司”。他神情稍霁,略略一哂:“这是……”
“听闻督军素有‘实业救国’之心,只是时局所限,您又一直忙于军务,方才一直未能着手此事。”
沈夜北温声道:“下官愚钝,过去这半年里却也招揽了些经营管理人才,是否可供驱策,全凭大人做主——公司如今组织架构尚在草创之中,若督军大人不弃,董事长之缺当虚位以待。”
梅远山思忖半晌,才道:“如此,老朽只能却之不恭了。”
沈夜北微微一笑,再度拱手作揖:“下官,荣幸之至。”
“也莫再自称下官了。”梅远山和蔼道:“你我同朝为官,老朽这个东南督军,品级未必比你高上多少。还是随意一些吧。”
“承蒙督军大人不弃,晚生实在惶恐。”沈夜北立刻顺势改了自称,明面上将两人关系又拉近了一层。梅远山起身将他扶起,笑呵呵的:“后生啊,你表字是什么?”
“晚生表字廷钧。”
“取的可是‘明白朝廷制,丹青教化原(注4)’之‘廷’字,与‘庶物含生意,元和倚大钧(注5)’之‘钧’字?”
“是。”
“你这表字却是有趣的很。前者明朝堂青云之志,后者却隐含忧思民生之意。”梅远山很随意地点评了句,又笑道:“也罢。以后便唤你廷钧!”
“多谢大人。”
沈夜北不动声色地后撤小半步,再度施礼:“晚生叨扰大人许久,着实惭愧。然得见大人康健如昔,神采依旧,心中甚为欣然。此行匆忙,望日后还能有更多时机聆听大人教谕。”
“好说,好说。”梅远山笑道:“你还有公务在身,老朽也不便多留。去忙吧!”
沈夜北离去之后,顾从景才堪堪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大人,他白白送您一个价值二百万两的新式公司,却自始至终不提条件……到底意欲何为?”
梅远山捋了捋垂至胸前的长须,不答反问:“长生,你观此人何如?”
顾从景不屑道:“没有半点君子之风,不过虚伪做作、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这些年里见得还少么?”
梅远山于是又笑了起来:“你们都有西洋血统,你住在海外的时间比国内还长,怎么比他这土生土长的还要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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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燕服,指日常闲居时穿的衣,便服。
注2:记名支票,是在支票的收款人一栏写明收款人姓名,如“限付某人”,取款时须由收款人签章,方可支取。区别于普通的不记名支票,记名支票必须由指定收款人方能支取。
注3:阿堵物,语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乃钱的代称。
注4:出自宋代刘敞《同贡甫贺钱子飞兄弟》。
注5:出自宋代刘敞《和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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