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布局之始(二)

“这和长居何地没有关系。”

顾从景是个典型的急性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贵有别、长幼有序了,索性直言道:“家父虽然早年便下了南洋,可毕竟出身世家大族,即便后来迎娶外夷……也就是家母,可他对身为儒士的身份自觉也一刻不曾忘怀。至于那位沈副总督,呵!区区一个秀才的私生子,以为自己沾了洋人的血就可以数典忘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头发都剪了,心中还有没有孝道可言!”

梅远山安静地审视着他。

在外人看来,沈夜北或许算不上什么“不肖之徒”,但顾从景这个“混血”洋文案(即外文秘书)却绝对称得上是个怪胎——官场上有人甚至讽刺地形容他为“行走的三纲五常”。

然而怪胎自有怪胎的妙处,迂腐到极致就成了变相的纯粹。和绝大多数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楚国官员不同,顾从景是真心实意地以“圣贤之道”规束己身,宁死不越雷池一步,品德上却是无可指摘。

梅远山问:“就这些吗?”

顾从景道:“这些难道还不够?”

梅远山放下花镜,拍着书页笑了起来:“长生,太表面了!你既然知道他是谁,那你可了解他之前做过什么?”

顾从景越发难看的脸色昭示着他不想继续讨论沈夜北这个人了。然而督军发话,他这个幕僚也不能不勉为其难:“听过。不就是在新罗搞东瀛变法那一套么?我一个从朝鲜回来的族亲亲身经历过他那所谓的‘维新’,呵!旦夕之间废除纲常名教,放任外夷宗教遍地开花,动用军队强行将百姓驱逐出生活了千百年的土地,让他们被迫做外夷工厂的奴隶!无视千年来天*朝与朝鲜之间宗主国与属国的稳定关系,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殖民之实,让列强得以攻讦我大楚干涉他国内政……!”

“否则呢,他该怎么做?”

梅远山温和地打断了他愈发愤怒的发言:“像如今的大楚一样,蒙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督军大人!”顾从景急道:“您,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现在雍和园那位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朝中人人自危,生怕和维新乱党扯上关系……您老,千万慎言!”

“老夫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梅远山摇了摇头:“更何况,谭汝霖就是老夫亲自下令抓捕的。外头那些个维新余党,都恨不得食老夫之肉、寝老夫之皮。”

“一帮顽固不化的逆贼!”

“可老夫,又何尝愿意做这个恶人啊。”

“大人……”

梅远山叹息道:“论起维新,他们维新党人又算什么?二十几年前老夫就开始操练大楚第一支现代海军了。若真这么考究,老夫就是他们口中的维新余孽。”

很平淡的一句话,可在顾从景听来,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梅远山却仍在继续:“然而,这就是大楚啊……西方有上帝神,我们楚国也有自己的神——以前是皇上神,现在是太后神。洋人的神在天国,我们的神却在人间。在我们这个地方,想做成一件事,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必须先让‘神’高兴、喜悦!否则,就什么都做不成!”

他复又看向顾从景,意味深长道:“你既知沈夜北都做了什么,想必也能看出,他所做的一切和从前的维新党人并无二致,甚至更胜一筹。可你或许不知道,太后对他在朝鲜做出的政绩非常满意,甚至想让他回到国内协助老夫主持变法——沈夜北,是个干实事的人呐。”

“……”顾从景的注意力却在他前半句话上:“太后……要您主持变法?可她不是刚刚才剿灭了维新乱党吗?”

“老佛爷啊,她是个很简单的人。”

梅远山笑呵呵的,一边点燃了烟袋锅抽了起来。他浑浊的双眼在烟雾袅袅之中有些迷离:“什么立场、什么方式对她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她高兴。谁让她高兴,她就让谁舒坦;谁若让她一时不舒坦,她就会让这个人一辈子都笑不出来。知道为什么她会夸赞沈夜北了吧?”

顾从景的头略略低了下去:“正如您所说,他是个干实事的人。”

“不错。”梅远山终于露出了“孺子可教”的欣慰笑容。将烟袋锅在烟灰缸上磕了磕,他道:“太后对他的欣赏,和当初对老夫的欣赏没有本质区别。”

顾从景仔细思考了一番这句话,然后没有什么缘由地忽然说出一句:

“但他和您并非同道中人。”

梅远山颔首道:“很好,你也看出来了。”

顾从景得到最崇敬的上司的鼓励,话也多了起来:“您是道德高尚的贤良,而沈夜北却是个阴险的投机分子!这样的人即便确有才干,可《资治通鉴》有云,有才无德,德必助其奸!才能越大,就越是个祸害!”

梅远山反问道:“长生,在你看来,何谓‘有德’?”

“德为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也。”顾从景声音高企些许。

“说得好。能做到此五者之人,可称圣贤乎?”

“当然!”

“若能做成其中几项,而未能尽全者,可谓有德乎?”

“……”顾从景犹豫了会儿,才道:“孔圣人曾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焉。’(注1)由此可见,仁义礼当为五常之根本,而仁和义,又为礼之根本。”

梅远山笑道:“不错。看来长生也同意,‘仁义即有德’这种提法了?”

顾从景拱了拱手:“先圣之言,岂敢不从乎?”

“那好。”梅远山悠然道:“俸禄微薄而不吝接济同侪,可谓仁乎?为朋友之义而宁可舍弃己身,可谓义乎?”

顾从景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可知我所说之人是谁?”

顾从景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沈夜北?”

梅远山点了点头,莞尔道:“所以,此人真如你所言,有才无德么?”

“可……可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一提。”

“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

梅远山轻叹:“以斑窥豹,可知全豹。长生呐,不要怪老夫啰嗦——你还年轻,对人切不可求全责备。何况在老夫看来,沈夜北此人也并非你所以为的那种‘小人’。”

顾从景终于忍不住顶了一句嘴:“他不是小人?督军,他方才先是乱攀交情,再借机向您卖好,那股子急功近利想借力往上爬的官场糜烂虚伪做派……简直令人作呕!”

“长生。”

梅远山耐心地等他发泄完,才心平气和道:“修私德易,平天下难。在我们这个国度里,现实的引力实在是太沉重了(注2)。昔日出身高贵如摄政王尚且都因不屑结党而功败垂成,以沈夜北的家世背景和履历,想在大楚做出一些事业来,便不得不和光同尘(注3)。”

顾从景先是梗了一会儿,才拧着脖子道:“若换成是我,如果必须同流合污才能做成事业,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

“哈哈,是啊。什么都不做,便永远不会犯错!”

梅远山干笑几声:“所以长生,你果然不该从政。好在如今做洋文案的差使,还不至于让你像他那般做出违心之举……你或许没有注意到,方才他拜会老夫之际,虽然谦恭却不卑不亢——可即便如此,他的脸上却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厌恶至极的神色。无论伪君子或是真小人,都不会演技拙劣到如他这般,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

他低下头对着烟嘴吸了几口,又道:

“沈夜北朝鲜主政期间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于大楚、基辅罗斯、东瀛几方之间苦心斡旋方得今日改革成果,而他本人生活起居却极为节俭朴素……这样一个克己奉公之人,却能轻轻松松拿出来二百万两白银作为拜帖,强迫自己低三下四匍匐于老夫脚下——其心其行,不可不谓自相矛盾,南辕北辙。”

“老夫已是古稀之年,形形色色的人早就见了个遍。也知这官场上铁面无私、无欲无求者有之,两面三刀、权欲熏心者有之,浑浑噩噩、麻木度日者亦有之……却从未见过像他这般虽拼命攫取权力力求上进,本质上却并无半分权欲心之人。”

“督军大人是认为,沈夜北此人虽行浊流之事,本质上却当属清流?”

顾从景疑惑道:“您的意思是,沈夜北之前那番令人作呕的虚伪做派,本身也是装出来的?您是说——他本意也不想如此?”

“不错。”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勉强自己来您这里攀交情呢?他究竟想要借助您的力量做些什么?”

梅远山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气。他向后靠着椅背,目光深邃地望向屋顶:“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看来,老夫又得回一趟京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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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礼记·中庸》。

注2:参考刘慈欣科幻著作《三体》。

注3:和光同尘:指不露锋芒,与世无争的消极处世态度,也比喻同流合污。再注,很多小说在适用这一成语时其用意都正好相反,实属误用,所以有此注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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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布局之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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