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巳时三刻,城南医馆,地下室。
“想要么?本王给你解脱。”
浑身上下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四处乱爬,酸麻疼痛钻心刺骨。沈夜北用手肘撑着地面,再借此一点一点向前爬去。抬头仰望着楚慕的时候,他的脸已经成了纸一样的惨白,一道血泪从左眼汩汩流出,让他看上去不似活人,倒像是具美丽的艳尸。
“……给……给我……”
本就不怎么好听的嗓音如今完全哑了,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呕哑嘲哳。楚慕沉默俯视着他的“丑态”——
是啊。染上毒瘾的人,不都是一样的么?最后,所有人都会殊途同归,没人能够成为例外。
楚慕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失去笑容的摄政王,也同时失去了那层温柔可亲的外壳,露出了或许可称真实的内里。
——他的真实,只是一片虚无。
也好。那就结伴而行,去看地狱里的美景吧!
楚慕将针筒放到沈夜北张开的、颤抖着的掌心里,安静地等着他将这支高度浓缩的“神仙醉”注射*进自己体内。然而下一秒,沈夜北做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之外、却合乎情理之中的动作——
他倏然扬起手里的针筒,狠狠一甩手臂,同时松手。
“啪”的一声脆响,针筒先是撞到墙上,然后在万有引力和墙的反作用力共同作用下,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子。
楚慕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
他笑着站起身,指了指玻璃碴旁边散落的药液:“这一针价值白银千两,贵的很。你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沈夜北眼中仍在流血。他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支撑着自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请殿下……赐药。”
楚慕挑了挑眉,好笑道:“你刚刚砸碎了本王的一千两银子,现在却又要本王赐药?”
“殿下……可以不给。”
沈夜北喘息着,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彻底消失:“那就有劳殿下,为我收尸……”
楚慕对着不省人事的沈夜北干瞪眼。
轻轻踢了踢脸,观其形状,看来是真晕了。楚慕后退半步,自言自语似的:“行……你小子,够狠。”
他无意中摸向自己的里怀。那里跳动着的,是一颗早就空无一物的心——然后再掏出来时,却是一只瓷瓶。
药丸不如浓缩注射液那般立竿见影,却也足以让人在一刻钟后苏醒。沈夜北再度恢复意识之际,楚慕正背对着他坐在古琴前,弹奏着另一首曲子。
一首不中不洋、堪称怪异的曲子。
“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沈夜北虚弱地咳了声:“……赞美主。”
“不错,赞美主。”楚慕边弹边道:“古德里安红衣主教教过你的,对吧?”
“哈利路亚。这首歌,以前在雁回村小教堂里,他领着信众们一起唱过。”沈夜北回答得很详细。
楚慕谩声:“哦。他没把你也发展成上帝教徒?”
“没有。”
“那你相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不相信。”
“为什么?”
沈夜北看着对面宽袍广袖、魏晋风流的摄政王,顿了一下,才道:“我是唯物主义论者。”
“有趣,有趣!”
此时恰巧一曲终了,楚慕索性转过身来正面向他,拊掌而笑。笑声中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那么,你相信‘人主’的存在么?”
这是个非常敏感、非常危险的话题。尤其是在楚国这样的封建王朝里,尤其是,面对的还是这个王朝封建家天下制度下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大楚帝国摄政王。
这次沉默的时间也比上次更长。然而最终,沈夜北还是选择实言相告:“我不相信。”
“为什么?”
是与否是个难题,原因却不难开口:“人本就不需要给自己找一个主人来奴役自己。每个人,都该是他自己的主人。”
大楚、或者说远东大陆数千年来,“人主”都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皇帝——以及皇帝背后至高无上的皇权。不需要人主,就意味着不再需要皇帝。
只有革命党才会有这样十恶不赦的念头!
可听完这番可诛九族的“暴论”之后,楚慕却只是感慨地叹息了声:“沈夜北,你啊你……”
称呼的突然转变,让沈夜北下意识地看向他这边。孰料楚慕却赞许似的向他颔首,道:“对你,本王果然没有看错。”
沈夜北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本王送你十六字。”
楚慕眯起狭长的双眼,一字一句:
“——无君无父,弃国弃家。悖逆狂乱,反骨丛生。”
沈夜北毫无愧惧之色,正面迎上他的目光:“微臣,承蒙殿下赐教。”
“对你这样的人,只能谈合作,而绝不能成为你的上司。”楚慕又叹了一声,忽然莫名冒出一句:“你可知自己身上的瘾毒因谁而起。”
“知道。”沈夜北语气平静:“萧衍。”
“可曾怀疑过是本王指使?”
“不曾。”
“很好。”楚慕点了点头:“确实并非本王之意。但本王也希望你明白——即便没有萧衍此前这无心之举,对你,本王也一样会用瘾毒控制。”
他的笑容仍在,可眼神却似结了一层冰:“不敬天,不畏地,不图名,不为利,也不近声色。可对自己的意志,却能掌控到世间至毒都无法突破的程度……像你这般无欲无求、坚定决绝的狂徒,谁也把握不了。”
复又与有感焉似的:“所以在这件事上,廷钧啊,你没有必要再恨萧衍。不止是他,也不止本王——所有能够看清这一点的上位者,都只能这样对你。”
沈夜北淡淡道:“我明白。”
“不过作为补偿,在谈正事之前,本王可以送你一份大礼。”楚慕停了一下,才道:“沈庆。”
沈夜北神色不变:“何意?”
“此人凭你处置。”
楚慕莞尔:“不过么,即便没有本王首肯,此次进京,你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沈夜北微笑道:“殿下明鉴。”
“现在告诉本王。”楚慕打了个哈欠,似乎好不容易打起来的精神又萎靡了下去:“这两条路,你想选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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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再倒回清晨时分,卯时与辰时交际。
刚从一场诡梦中惊醒的沈夜北,犹自沉浸在昨夜梦境的震撼中不能自拔。
他这些年来都不怎么做梦,即便做梦,也只做一些毫无细节可言的噩梦。可昨晚那场梦里的细节太具体、太真实了,真实到……即使醒来,他也仍清清楚楚地记得梦里所见的一切。
奇怪的机器,会发光的黑镜。镜中映出的、似是自己未来的影子。
回收站,我的电脑。Microsoft Edge。
横排版的“书”……以及书上出现的、自己的名字。
他甚至记得那写着自己名字的,清秀却凌乱的笔迹。
灵光一闪,沈夜北几乎是跳下床去翻出纸笔飞速蘸水蘸墨,趁着记忆还没有彻底黯淡,赶忙把那很有特色的笔迹誊了下来。写完之后他拈起薄薄的宣纸,对着上面模仿得过于生硬的字迹又发起了呆——
最后见到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梦中所处房间的主人了。假设,只是假设,这场梦与现实有关——虽然理智告诉他这纯属扯淡,可她的穿着实在太奇怪了,奇怪到西洋人都不会穿成那样。
如果书上的字迹是她所写,那么凭借这份字迹,应该可以找到此人。脸盲如他已经描摹不出女人的脸,只隐约记得她那高瘦的身形。
可是找到她又有何意义?即便“她”真与自己梦中所见未来相关,他又能做什么呢?
未来这种东西……
“叮铃铃——”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瞬间将他从愈发飘远的思绪中生生拽回现实。这种时候谁会往萧府厢房里打电话?他微蹙起眉,等了五声之后才缓缓接起:“喂?”
“公子,是我。不要出声。”
居然是秦兵的声音。她不是在朝鲜么,怎么忽然想起来——
不对。朝鲜郯都与大楚京都相距太远,大楚又不如大洋国那般能与世界诸国实现互通,所以这个电话,一定是从国内打来的。
“我现在与雪姬小姐同住,若有人事后问起,您就说是雪姬小姐打来的即可——当然这也只是以防万一,锦衣卫眼线遍布京都,他自己家里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公子,我此举非为与您闲话琐事,而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提醒您。”
她说完这些,才似松了口气一般:“现在您可以说话了。随便说点什么,装装样子就好。接下来我如果问您问题,您也无需明确回答,只需肯定或者沉默。”
“嗯,我没事。”沈夜北心领神会,含糊其辞道。
“好。长话短说。”秦兵道:“萧衍今天就要带您出去?”
“嗯。”
“他有说带您去见什么人吗?”
沉默。
“您知道那人是谁么?”
“嗯。”
“您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该如何应对吗?”
沉默。
“这是我要和您说的第一件事。”秦兵的语气有些犹豫,显然她自己也不能笃定:“无论他问什么,无论他给您的第一印象有多么让人迷惑,您做自己就好,不用隐瞒。除了‘千代小姐’,其他的,全部实话实说就好。”
她稍稍加重了语气,道:“您骗不过他的。”
沈夜北稍作沉吟,便道:“好。”
问答于是继续:
“那么,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您么?”
“嗯。”
“他想让您做的那件事,您会接受吗?”
沉默。
“那我就放心了。公子,您不能做那件事,绝对不能。”停顿了下,她又道:“别人都能做,唯独您绝对不行!”
为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刨根问底,可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好。”
秦兵罕见地激动了一瞬,很快就重归平静。她苦笑了声:“或许,即便我告诉了您不能去做、您自己也不愿做,最后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沈夜北沉默半晌,才道:“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了。”秦兵再次苦笑。沈夜北甚至隔着电话都能看见她摇头垂眸的模样:“接下来的事……无需他人赘言,您也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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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条路,你想选哪一个。”
又该做选择了。沈夜北从来不喜欢做选择题——因为当一个人被迫在几个选项中做出选择之时,这个人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非要选一个的话,东南吧。”
沈夜北很随意地说道,像是菜市场上被压价压到生无可恋、却为了生计不得不接受“强买”的贫苦商贩。这次他甚至没再解释自己选择去东南的理由,而楚慕也很体贴地没有追问,只说了一个字。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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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一句系引自刘和平:《大明王朝1566》电视剧及同名小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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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初窥秘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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