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晚宴开始前。
沈夜北独自坐在八角凉亭的木质围栏边上,表面上像是看着手里的纸笺,实则思绪早已飘飞出了九霄云外。
纸笺是之前柳余缺给他的“论战”草稿,回京后这些日子里他东跑西跑的白天顾不上,只能休息时抽出时间构思和润色。何况这东西太过敏感危险,既不能留在萧衍府上,便只能带在身边;也正因如此,如今倒是给了自己一个逃避现实的借口。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即便拼命想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可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愈发迫近的焦虑——
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九年前雁回村小教堂门前、抱着胳膊坐在石板凳上,将身体缩成一团的小少年,面对突生的重大变故,虽已做好了尽人事听天命的觉悟,可最终也只能在寒风中无助发抖。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扭转被指婚的命运。
方才林有昌只暗示太后会为他指婚,却并未提及指婚对象是谁。沈夜北绞尽脑汁将一个又一个可能排除出去,最终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太后极有可能,会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指给自己。
可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出身、做过什么、又经历了什么吗?如果真是把女儿嫁给自己这样的人……除非太后是真的疯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终究还是证明了他判断的正确性。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向凉亭这边走了过来——她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明明是贵族女子打扮,身边却没有任何内侍或者宫女随行……
沈夜北是脸盲,但这不等于他就猜不出此人是谁。
“请问……是沈大人吗?”
好在少女自己先主动表明了身份:“我是楚容,幸会。”
初次见面,贵为公主的她竟然没有自称本宫,而是使用了平等称谓的“我”。沈夜北将纸笺收回怀中,起身行礼:“臣沈夜北,见过德容公主殿下。”
楚容赶忙把他扶起,轻声细语道:“大人千万不要如此客气,请坐。”待他重新坐下,她才坐在他对面不远处,略显羞涩地拢了拢垂于鬓边的一缕发丝:“沈大人,方才林、林公公是……是否来过?他……有没有提提提起……”
几个字内看不出端倪,稍长一点就开始口吃了——外界传闻果然非虚。
沈夜北略有些同情地看向面前容貌昳丽的少女,然后微微一怔。在此之前,他就已听说过德容公主容貌可谓上乘,如今一看传言确实不假。抛开口吃的毛病不谈,就他目前所接触过的为数不多的女性而言,楚容绝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兼具美丽容貌与高雅气质的“绝色”了。
他还年轻。一个年方弱冠、血气方刚的男子若非断袖,面对如此兼具美貌与气质的女子都不可能毫不心动。可心动却并不意味着他因此可以将曾经的初心抛在脑后,更不意味着他会像其他男人一样顺应雄性本能“见色忘义”。
“是的,他来过。”他温声道:“是公主让他来的?”
楚容踯躅了会儿,才点了点头:“关于这件事,我……我有些话,必须……对,对你说。”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春*夏之交夜晚里新鲜的空气,才道:“恳请沈……沈大人,不,不要接受母后……指婚。”
说完这句话,楚容几乎是预备着迎接对方狂风骤雨一般的质问了。也是,普天之下任何一个男子得知自己马上就能当上驸马、一步登天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一定是大喜过望;而如今自己却如此突兀地要求对方拒绝这千载难逢的良机,谁都不可能理解和接受的吧?
可奇迹还是出乎她意料的出现了。
“好。”沈夜北非常痛快地颔首道:“臣答应您。”
这回轮到楚容惊讶和不解了。她结结巴巴地反问:“你,你是不是知……知道我,我,我为什么……”
“臣不知道。”沈夜北微笑了下:“但臣看得出,公主已是心有所属。君子自当成人之美,臣又何必强求。”
“……”楚容被他的“好说话”震得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沈夜北这番话很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答应得如此痛快的原因——并非看不起她口吃的毛病,而是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和情绪。
她本不该知道隆懿太后要为她指婚这件事的。还是隆懿身边的林公公好心提点了她,她才能有机会想出这么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来。如今最后一环也如此顺利地打通了,楚容不由松了口气——同时,也因为沈夜北给予她的宝贵的善意,她决定将全部事实向他坦诚。
“谢谢你,沈……沈大人。”楚容垂下眼帘,轻道:“其实……刚才初见之时,我……我也没想到,大人……竟,竟,竟是如此……倾国之姿。只是我,我心中之人……虽没有大人这么,这么惊艳,但我……我已向佛祖许愿,此生,非他不嫁——我,今生今世,只爱他一人。”
她也没有说谎。少女面对俊美至极的异性之时,心动之情丝毫不会逊于面对美丽少女的少年。以眼前青年外貌之华丽绝美,莫说张弘正,换做任何一个男子,恐怕都难以望眼前人之项背。
可是“喜欢”……或者说“爱”这种东西,并不是完全取决于外貌的。
她是喜欢相貌美丽的男子。可时至今日,再美丽的男子,也无法取代张弘正在她心中的位子了。
爱?
沈夜北仔细琢磨了一番她这些感性至极的发言。他向来不太在意这个字眼,也从不相信这个字眼背后所象征的情感——何况,眼下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
“若想拒婚,只有我一人的态度还远远不够。”他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理性思考的能力:“我是臣子,太后指婚是对我下达的命令,我若抗旨不遵便是大逆不道。您是公主,若您能在太后面前直接表明心意,事成的几率还会大一些。”
“嗯,我会当……当面,对母后……表明的。”
沈夜北点点头表示赞许:“好。那么第二个问题,太后为何突然为您指婚?方才听了您的肺腑之言,臣大概猜到了些许端倪——是和您‘心中之人’有关,对么?”
楚容颔首:“应该是的。”
沈夜北道:“这就难办了。太后若铁下心来要用臣做您和您心中之人的幕墙,便绝无可能只因你我二人的拒绝而收回成命。所以这件事,还需要比您更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的大人物,替您加一把火。”
“我……再去找皇叔,他,他应该……愿意吧。”楚容绞着手指,似乎对此很不确定。沈夜北趁热打铁道:“公主,您不能再犹豫了——他是唯一能够破局之人。”
说完这句,他又试图缓和气氛似的笑了笑,声音压低了些:“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也一定会帮你。”
楚容有些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惊觉,眼前之人竟有种能让她在这“绝境”之中心安的魔力,以至于她忍不住想要相信他所有的决策:“可是,如果都……都试过了,母后……还是不,不肯改……改口呢?”
“那么,臣就只能硬扛了。”
“……啊?”楚容没明白他的意思。
沈夜北只得解释:“意思就是,太后可以逼迫公主下嫁,却逼迫不了臣迎娶。臣举目无亲,也没有软肋可供太后拿捏。若臣拒绝,最多也不过是触怒天颜、锒铛下狱,不会出现被太后用父母兄弟、所珍视之人威胁这种情况……所以公主,对于此事的最终结果,您大可不必担心。”
楚容被他这一番鞭辟入里的剖析惊呆了。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比如“这样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为什么要帮我帮到这种地步”……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可最终,她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起身郑重地向他福了福身——以公主之尊,行女子见到男子时的谦卑之礼:
“大恩不言谢。沈大人……您以后,就是妾身的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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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三更天。萧府南厢房外的小径上。
寂静的夜空之下,除了树叶被风吹过之时的沙沙细响,便只有蝉鸣为伴。是的,不到六月就能听到蝉鸣之声——今年的天气很奇怪,刚五月底就已热得不行。
秦兵也试着学他的模样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地面还是太凉,她火力不够旺,着实有些遭不住。
只不过,虽然不能一起躺平,可对着广袤无垠的天空看会儿星星还是可以做到的。于是她仰起头来,一边用自己忘得差不多的地理知识判断天上每一颗星星的“真实身份”,一边问似乎想赖在地上不起来的自家公子:“楚慕究竟说了什么,太后居然就这样放过你了?”
“我没听见。”
“但是,公子一定能猜的出来吧?否则,您为什么知道楚慕可以帮公主拒婚呢。”
沈夜北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显得有些缥缈:“因为林有昌就是受他指使,才会向楚容透露太后赐婚一事的。”
秦兵肃然道:“您是说,林有昌也是楚慕的人?”
沈夜北道:“极有可能。”
“这……”秦兵难得迟疑:“如果真如您所说,那么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竟也是摄政王安插进来的……这样的‘伏笔’会产生何种后果,将不堪设想。”
“京都,就要变天了。”
灰绿色的眼睛缓缓张开,于浓长睫羽掩映下闪烁着如海般深邃的眸光。沈夜北淡淡道:“结局已经注定。至于过程……那些麻烦,再也与我无关。”
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秦兵一边百无聊赖地数着他的睫毛,一边轻声问道:“公子打算何时动身去扬州赴任?”
“不急,等朝廷告身下来的。”
沈夜北声音有点子恹恹的意味,像是一种从极度紧张放松下来之后的颓靡:“在此之前,再去见个人吧。”
不,说它是人,简直都侮辱了人这个字。
“什么人?”
“一个……将要死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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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告身,古时指对官员的委任状。
在无cp里写“赐婚”显然不合时宜。不过既然要写一个人的一生,大抵避不开“婚姻”这个话题,吃力不讨好就吃力不讨好吧。
小沈呐,这大概是你这辈子离姻缘这两个字最近的时刻了。以后没机会了(喜)。
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加油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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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成人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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