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公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刚才说了太多的话,精神从高度紧张骤然转为平静无波,现在他只剩下“身心俱疲”这一种感觉了。
中医馆开的“补药”味道极苦,他一边勉强自己吞咽一边眉头紧蹙:“刚才你在后堂,都听到了吧。”
“是。”秦兵道。这之后她沉默了许久,才说下去:“您的解决之道,其实和金明远他们最开始的想法并无不同。”
“嗯。”
秦兵不解:“那么,此前您为何还要……”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通了:“是因为,这件事必须由您主导吗?”
“不错。”
沈夜北放下药碗,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他此刻所有的情绪。这时他才发现药碗旁边的糖果——看上面花花绿绿的铝箔包装,显然是外国货。
什么时候买的?
想了想,他索性拿起来剥开,吃了一颗。溢于唇齿间的香甜瞬间驱散了苦涩的药味,沈夜北面向她绽开一抹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微笑:“谢谢。”
他本就生得绝色,一笑之间竟看得秦兵不由有些心神荡漾。定了定神,秦兵这才羞赧地回以微笑,继而追问道:“之前,公子是否在对这两人恩威并施、行‘驭人之术’?”
却不曾想她这次竟猜错了。沈夜北道:“方才我只为自保。至于后来他们甘愿认输,不过是因为人性软弱罢了。”
——“人”是成就某项事业所有要素中,最不可控的一种。
是啊,沈夜北明明亲口对她说过的,她怎么就给忘了?
“您的意思是,”秦兵试探着分析起来:“方才对他们撂下的那些狠话,其实您自己也心虚……?”
“对。”
沈夜北承认得非常痛快:“他们赌我年轻幼稚、任人摆布,我就赌他们欺软怕硬、虚张声势。不错,太后是说过让东南本地官员于政事上襄助我,但她从未说过只让我管理军政——一句话里七分真三分假,虚虚实实之间,谎言也就成了真理。他们既无可能向太后求证,自然就只能相信我了。”
说到这种程度,秦兵当然就全都明白了。沉默了会儿,她才道:“公子让两位部堂回去照行围剿之策,又允诺会在他们上书朝廷支持安抚之后保住他们……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她慢慢地说出了那个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答案:“——反对安抚、厉行围剿这件事,公子会亲自出面去做。而这个‘恶名’,公子最终也会亲自去担。”
沈夜北默认。
秦兵喉头一梗:“在隆懿的淫威之下,届时全境其他官员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一定都会纷纷上表请求安抚。若后续事态恶化、楚国朝廷与列强发生武*装冲突,除了您,其他所有人都会顺着太后的心意,上表请战。在这个国家里、这个朝堂之上,贪污**、党同伐异、残杀忠良、戕害百姓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唯独一件事绝对不可饶恕。”
她的语气愈发沉重:“那就是‘站错队’——也就是所谓的,犯下政*治错误。”
继而又抬头反问:“公子,对接下来所做之事,您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沈夜北点了点头。
“那您为什么还……?”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秦兵噤声。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
在这个绝非光明的前景面前,她一个局外人尚且都心里愈发沉重,何况沈夜北这位“当事者”。手臂拄着桌面,缓缓地将额前碎发捋至头顶,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复兴党那边,怎么还是没有消息。”
——————————
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就在沈夜北这句近乎绝望的话语说出去后的第三天,复兴党的暗线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来人开门见山地给他带来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沈先生,柳先生让我转达对您的问候。他说,希望近日能与您相见,一叙别后之情。”
双方约见的地点很快就定下来了:是在法租界内的一艘画舫之上。
因为这些年里不平等条约的陆续签订实施,江南之地各国租界星罗棋布,而租界内部就是一个独立于楚国官府的“王国”——在那里,楚国的律法没有任何效力,楚国的官府无法插手任何事,租界也因此被广大革命党人青睐有加。
时近傍晚,霞光万丈。沈夜北和秦兵一前一后走上画舫,一路之上没碰见什么人。脚踩在船舱木板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听在秦兵耳中却是别有一番静谧的意味,木头常年被水浸泡散发出的潮气也并不讨厌,反而让她得以愈发沉浸在眼下的景色之中。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虽然这里不是姑苏城、现在也没到夜半时分,此处却离寺庙甚近,偶尔还能远远的听到些许钟鸣,钟声古老而又神秘。
秦兵这厢左顾右盼地看着风景,前面的沈夜北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害得她一个刹不住闸险些撞上去。正暗自感到一阵尴尬,越过沈夜北的背影,她终于看清了船头上的情形。
——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西服革履、面容俊秀,正是柳余缺。女人一袭和服、身形娇小,看着竟有些眼熟……
荆州襄城“不夜城”的老板,黑泽优?
她怎么会在这里?
比起秦兵,沈夜北似乎更为震惊。目光不知所措地落在黑泽优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种相当不祥的预感瞬间淹没了他整个人——
“啊!廷钧,你们终于来了!”
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柳余缺大步流星地向他们这边走来,然后在沈夜北仍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一样的拥抱。见他仍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黑泽优,柳余缺便拉着黑泽优的手对他道: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黑泽优。”
黑泽优随即也向沈夜北福了福身,笑道:“从前还在襄城的时候,我其实见过您——当然,那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沈先生,夫君以前总是提起您呢……这次终于能再见到您了,真是深感荣幸。”
“……幸会。”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沈夜北几乎是在一种像是梦游、又像是眩晕的状态下,尽了自己在这种场合里该尽的礼数。
客套了几句之后,黑泽优非常见机地走到秦兵面前,银铃似的娇笑道:“小妹妹,接下来让男人们谈正事吧。咱们俩说些姐妹之间的悄悄话,可好?”
……
柳余缺和沈夜北两人并肩站在船头,气氛是一种十分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良久沉默。
“廷钧,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毒瘾又犯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两个人终于各自鼓起勇气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紧接着又是一阵难捱的沉寂。过了好一会儿,柳余缺才讪讪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
“嗐,我和小优是在大洋国办的婚礼,也没登记——你是知道的,我是楚国的通缉犯嘛!因为这事儿婚礼也没大张旗鼓,更不敢邀请亲朋,所以当时没能叫廷钧你过来喝喜酒……那个,你不会因为这事儿就跟我闹别扭吧?”
“……”
沈夜北此时此刻,心里头除了一股又酸又涩的五味杂陈之外,竟再没有别的感觉了。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极为勉强地挤出两个字来:“不会。”
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又为什么结婚?
你们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再问了。同时他也明白:从今天起,自己再也无法将这个曾经给予他最宝贵温暖的人,“据为己有”了。
——从今以后,他将又是独自一人,于世间踽踽独行。
“那个,要不我多说两句吧。”
柳余缺注意到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再迟钝也多少有所察觉了,便忙不迭地解释起来:“数月前复兴党发生内讧,不少人开始转向极端激进主义,要在未来建成一个精英寡头制国家……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兆头!当时我和克俭——啊,就是严温良,都想对这些激进分子进行劝导乃至驱赶的。”
“可事实证明,我们低估了这次‘内讧’的严重程度。很快党内就出现了激烈冲突,不少同仁甚至因为理念之争而刀兵相向,整个过程大概死了能有几十个人。内乱平定之后,我和严温良之间就对后续的处置产生了分歧。我没能说服他,他心软地把参与内乱的人全都驱逐了事,没有再追究其任何责任。”
“那些祸首被驱逐后,短短几天之内便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甚至不惜引来了官府,害得不少同仁因此被杀、被抓,原本大好的形势被糟践得一塌糊涂。我命还算大,在第二次内乱中逃过一劫,远渡重洋又去了趟东瀛,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小优她是我在东瀛陆军士官学校认识的,从我加入复兴党以来就一直跟着我。她用她东瀛人的身份帮了我很多次,否则我早就死在楚国官府的枪口下或者监狱里了。可以说,这些年来她既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红颜知己……最后这一次为了帮我,她甚至不惜跟她父亲闹翻——”
“她父亲?”
沈夜北反问:“是不是黑龙会会长,黑泽秀一?”
“是啊。”柳余缺点了点头,苦笑一声:“黑龙会自明治维新初期就与东瀛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近年来更是和陆军部走得很近……哦,不好意思忘了,你是知道这件事的。总之,黑泽秀一不愿意因为窝藏我这个‘国际通缉犯’而与楚国朝廷翻脸,更不想因此没法跟东瀛政府交待。”
“小优只是他找楚国女人‘打野食’时留下的私生女,本来在家族中就没什么话语权。黑泽秀一就威胁她说,如果坚持与我成婚她就要被扫地出门,我得知此事后只得连夜离开东瀛去了大洋国,却没想到小优硬是直接跟他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然后一个人跑到大洋国来找我……”
说到这里,柳余缺的眼神愈发坚定起来,反问道:“这样一个愿意为我牺牲一切的女人,我岂能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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