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摄政王带来的“好消息”从京都传来之时,隆懿太后才惊魂甫定地带领着大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西北启程,走上了回京之路。
然而此时仍在欢天喜地的众大臣们不知道的是,摄政王之所以能和七国联军在谈判结果上达成“一致”,其实是付出了“惨痛代价”的。而这个“惨痛代价”,就是——他们的项上人头。
“一百八十三人……这怎么还多出来二十九个人呢。”
轿子里,隆懿太后隔着花镜一边读着条约文本里的“祸首名单”,一边问旁边的女官。女官诚实地纠正她道:“老佛爷,是多出来三十个人。”
嗐,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楚慕不是跟洋鬼子好说歹说的,把自己的名字给抹去了么?隆懿太后略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脑门儿,顺便抬手示意女官闭嘴。
再仔细分析这份名单,她终于慢慢看出些许门道来了。这份死亡名单表面上写着的都是些曾经主张扶持太平道的人,实则涵盖了帝国政治、经济、军事各大关键节点上的实权人物;而更要命的是,这些实权人物里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她隆懿的自己人。
楚慕这混账……是故意的么?
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情正向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楚慕,这个让她年少时曾为其容颜所倾倒、中年时又给予最大限度信任和依赖的男人,那张绝美的、玩世不恭的容颜背后所隐藏着的某种“东西”,正逐渐显露出堪称狰狞的真面目来。
可悲的是,即便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如今的她也再无力回天。
她想活着。要想活着,就不能不沿着他为她“铺好”的“路”,走下去!
——哪怕是踩着自己人的累累白骨,也在所不惜!
“咦……”
正当她陷入无限遐想之时,女官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内侍们沿途刚买来的报纸说道:“越王殿下……”
隆懿太后猛地转头看向她,沉声喝道:“楚江怎么了?”
“……被洋人给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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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楚江,乃隆懿太后之夫、靖和帝楚盛一位妃嫔所生庶子,今年年方二十一岁。
正如张弘正后来与楚容闲谈时所评价的那般,他天生就是个“仁义孝悌”的性子,在楚氏这个龌龊肮脏、不择手段的皇室家族里堪称一股清流。然而在如今这般世道之下,“好人”,往往是不长命的。
联军进京当天,楚江并没有带着家人一起出逃,而是选择留在京都城里,平静地准备自尽——
身为靖和帝的儿子,即便没有礼法所赋予的继承权,楚江也一直以皇子的身份严格要求自己。是以面对眼下“国破家亡”的惨痛景象,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身上流着天家之血的贵族子弟,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荒唐的是,最终他也没能死成。因为就在他将唐刀横在自己颈项之间的那一刻,联军便破门而入,劈手夺下了他用于自刎的凶器。
这之后楚江就被就地软禁府中,举家不得迈出院门一步。年仅四岁的儿子楚辰哪里知道若不是洋人拦着、此时此刻他已经身首异处了,便只怯怯地拽着父亲的袖子,稚声稚气道:“父王,我怕。”
“辰儿,不怕啊。有父王在呢。”
楚江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垂眸安慰道。就在前些天他还想让家仆在他自尽之后将王妃和王子一并杀死、免得他们遭受外夷侮*辱(注1);可是现在……
他忽然后悔当时自己那疯狂的想法了。
这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有什么事情,是必须用“死”来解决的?想到这里,一面感慨“活着真好”一面揉着儿子柔软头顶的楚江,抬头又看了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大门被外面看守的联军士兵打开了。
联军总指挥斯科特元帅负手而入,走到庭院正中时才停下,面向楚江堪称优雅地鞠了一躬:“越王殿下。”
“元帅阁下。”楚江示意仆人将儿子抱走,这才站起身来,非常礼貌地回了一礼。场面活儿做完,斯科特便直起身来,开门见山道:
“殿下,关于我大英帝国公使遇刺一案,请问您是否也参与其中了?”
什么?
楚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跟这件事扯到一起,整个人瞬间就愣住了:“本王怎么可能……”
“对,本元帅也觉得不可能。”
斯科特非常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自我辩解,谩声道:“可奈何铁证如山啊!那个刺客亲口供认,给他发布任务的头目曾经告诉他,是越王殿下让他这么做的——而刺客所用手*枪,正是王爷府上的‘襄阳造’。哦对了,本元帅还听说,这襄阳造还是当年主持襄阳枪*械工厂建设的大臣常之桐在您十五岁的生日当天,送给您的礼物?”
“……”
确实有这么回事。
可楚江不是爱枪之人,接到礼物之后便束之高阁了;加之后来屡次搬家、期间不少朝臣献上的贺礼都没了踪影,其中就包括这把“襄阳造”。
想到这里,楚江连忙解释道:“可是元帅,那把枪早就丢了。若真如您所言出现在刺客手里,本王,本王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这件事嘛,本元帅自然是愿意相信殿下的。只不过事关英吉利帝国的重大外交利益,还是请您移步诏狱,接受进一步调查吧?”
说完他便冲外面一挥手,喝道:“带走!”
“且慢!”
楚江咬了咬牙,也知道形势比人强的情形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便软下声音哀求道:“我跟你们走,但是辰儿……我的儿子,请你们务必放过他,可以吗?”
“这是自然。”
斯科特给了他一个安抚似的笑容:“祸及子孙是你们楚国人的做法。我们西洋人,可是很文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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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进诏狱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
迄今为止,无论洋人还是留守京都的刑部官员、抑或是锦衣卫,都没有任何人再来提审过他。于是楚江就这么迷茫地箕坐在牢房一隅,对着手里的一根稻草发呆。
可能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原本应该热热闹闹塞满犯人的诏狱,此时此刻竟然空得吓人。锦衣卫倒是没跟着皇族一起撤出京都,而是恪尽职守地留在了诏狱里继续办公,甚至在联军到来之后都仍一切如常——
当然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联军进京之后也要维持治安,所以锦衣卫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承担起了协助拘押犯人的职责。楚江自己,就属于这种情况。
楚江生性非常害怕孤独,好在眼下这座“人间地狱”里除了狱卒之外,还有个活人陪着他。
这位活人——确切说来算是他的狱友——年纪似乎不大,人很瘦,平时就坐在草席上、伸着两条筷子似的长腿发呆。由于狱友就住在隔壁,楚江偶尔寂寞得紧了,便会扒着牢房间狭小窗口的栏杆往他那边看去,一边小声唤道:“兄台,兄台?”
当然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这位狱友先生显然和他截然不同,是个没嘴儿葫芦,又或者是块硬邦邦的石头——总之,沉默寡言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诏狱内光线晦暗,他不太能看得清狱友先生的脸,只能隐约看到这人深邃的五官被火光映衬后投下的片片浓重阴影。
楚江也是个很有恒心的人。叫一天不应就叫两天,两天不应就三天,三天不应就五天。其实他也不是很在乎对方是否回应,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冲淡心中的恐惧罢了。
直到有一天——
“叫什么叫,吵死了。”
粗哑难听的低沉嗓音,简直像是个铁塔般的彪形壮汉才能发出来的。楚江一惊,同时“腾”地站了起来,再次开始扒小窗去看这位“货不对版”(注2)的狱友:“请问,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狱友先生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楚江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脸。昏暗的火光之中,他那张俊美至极却也冷峻至极的面容没有什么表情:“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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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外敌入侵后皇族携亲眷自杀的历史,中外皆有之,如宋末、明末、清末等,并非夸张的文学加工。
注2:货不对版:商品与事先承诺的外观、型号、材质、质量或品牌不符,此处为引申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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