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到了。
后面这多余的一句其实只是为了解释前面那句“帮我拿一下药”,而以沈夜北的性格,是不喜欢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的。
——所以这是谎言。
每句谎言都是为了掩盖真相而生。他的谎言,又是要掩饰什么?
秦兵不动声色地从抽屉里取出药丸,倒了杯水递给他。趁着沈夜北低头喝水的空档她忽然猛地掀开被子,然后呼吸一滞。
入眼所见,尽是猩红。
几乎所有包扎好的伤口都裂开了。就在她看过去的时候,鲜血正如小溪一般,一股股地不断从开裂的伤口处流出……
怎么会这样!
须知异人体质通常要好于常人,即便是沙漠之狼的子弹也只能穿透千机丝形成的护甲,就算造成伤害,也不至于严重到无法愈合的地步。想到这里,秦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子弹……他们的子弹。”
子弹出了问题!
“我去找柯莫尔。”秦兵重新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又斩钉截铁地说了句:“他们干的好事!”
“别去。”
下一秒,沈夜北虚弱的声音就拦住了她。几乎是同一刻,秦兵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异人军团毕竟是他们的敌人。即便新首领柯莫尔愿意在并未战败的情况下认输,可敌人终究是敌人——在沈夜北以一人之力杀死、弄残了近三百名异人雇佣军的情况下,他还能带着那帮亡命徒撤出楚国,只是因为他欠沈夜北一个人情、并且想及时止损、保全实力,仅此而已。
永远,永远不要向你的敌人求助,否则你得到的只会是羞-辱、以及落井下石式的报复。
“……对,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医生。”
秦兵冷静下来之后,也很快就恢复了思考能力:“您需要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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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由于西征军是新式陆军,随军的医生也都是受到过专业西医训练的医生,输血这种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可是将军,”军医顶着一头一脸的汗水,一边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一边说道:“按理来说,包扎好的伤口是不会无缘无故破裂的……即便仍有部分子弹残留,也不会如此。”
“何时进行第二次取弹手术。”
沈夜北的声音非常疲惫,但他还是坚持追问了下去。军医踌躇半晌才道:“……这,这得取决于您的身体状况。”
言外之意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现在就做。”沈夜北淡淡地命令道。
军医只愣了一下,就立刻跪了下去!这一刻,他所受的一切西洋式平等教育全都打了水漂——他只知道,眼前这位美丽的将军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君,而他所下达的命令,没有人可以说不。
“卑职不敢啊!”军医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您、您、您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第二次手术了!否则卑职们之前那次就一次性做完了,何必还留着一部分让您受罪啊!”
如果没有劝住沈夜北、任凭他做第二次手术,万一真出了什么可怕的意外,他这个做将军专属医生的也要被军法处置!
“是的,公子。”一旁的秦兵也沉重地低下了头,附和起了军医:“之前的手术我也在场……您就听一回专业人士的建议,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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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沈夜北被送进洋人的西医院手术室时,早已因脏器损伤和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了。与其他将领的慌乱无措不同,秦兵很清楚现在不是他的死期,因此最开始的时候并未感到害怕——
然而很快,她的乐观就维持不下去了。
无论西洋医生们如何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剖开伤口、一次又一次将仪器伸入体内取出弹-壳,由于麻醉剂的作用,昏迷的沈夜北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可连接在手术台上的仪器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逝。
不,沈夜北不会死的。
至少不是现在!
秦兵竭力平复着心中愈发强烈的不祥之感,紧张地盯着仪器的显示屏,也眼睁睁地看着显示屏上象征心跳的指示曲线逐渐减弱、平缓——
我是作者。是我创造了他……和这个世界。
我不让他死,谁能……!
这大概是前世今生以来,秦兵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绝望”——真正的绝望。
这一刻她想了很多,甚至连前世最初构思这部小说开头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场景都清晰如昨——
雁回村的一草一木,破败的私塾,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教堂,天真懵懂的神父,性情各异、将来也注定命运殊途的三兄弟……
如果,只是说如果,在她笔下,当初柳余缺并不是一名“心怀天下”的穿越者,又或者沈夜北没有过早接触到柳余缺带来的“真相”……今天的他,会不会过着无聊却也平静的生活?
“秦姑娘?你怎么了?”
“秦姑娘……”
可如果他也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平凡、琐屑、无聊、庸俗,当初的她就不会特地为他写下这样一部小说,这个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快来人啊!有人晕过去了!……”
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还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如果这个世界消失了,她自己呢,又会在哪里?
她……也会消失吗?
……
待她重新恢复意识之际,手术已经结束了。
医生告诉他们,将军的命很硬,挺过来了。就在他心跳恢复之际,主刀医生决定中止本次手术,以确保他不会第二次生命垂危。
然而现在,他竟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地又要作死。一念及此,秦兵平复了一番思绪,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之前的“险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夜北,最后才道:
“公子,你现在情况非常不好。您上次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开眼。”
军医如获救星,赶忙连连叩首:“是啊将军,秦姑娘说得对!您千万不能这个时候去做手术——”
躺在床上的沈夜北仍在输着血,脸色如同一张浆洗失败的纸。看着这样的他,秦兵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他平时的模样。
沈夜北是个典型的骨相美人。皮相于他不能说不重要,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是锦上添花;何况平时的他除了因犯毒瘾而引发的脸色苍白之外,皮相也堪称极品。可眼下此种情形,与死人无异的灰败脸色非但没有减损他的美貌,反而又平添了七分支离破碎之美。
就像上好的青瓷,一触即碎,却也美得令人心碎。
美人终归是美人。就算伤病将死也这么好看。
可向来痴迷于“病态美”的秦兵,此时却无论如何都起不了欣赏的心思——她虽然“冷血”,却绝不是一头没有同理心的畜生。非但如此,她甚至能从他此刻病态惨白的脸联想到他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然后感同身受地自己也痛了起来。
然而沈夜北却没有注意到她此时悲伤的神情。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跪在他面前的军医身上。
军医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然而一张很显小的娃娃脸却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这一路走来沈夜北除了受伤治病之外基本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但他知道,军医刚结婚没几年,有一对可爱的小儿女,而且也很爱他的两个孩子——
每个人都怕死。有软肋的人尤其怕死。
他知道军医在害怕什么。
沈夜北垂眸看向军医,本就模糊的视线被簇拥着的长睫毛遮挡得更加晦暗不明。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柳余缺——
如果柳余缺是自己,他会怎么做?
“站起来,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哀求。”
那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想必一定会开朗地将他那“不合时宜”的平等理念灌输给每一个他所见到的人:“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我们是平等的!”
然后他一定会再给军医吃下定心丸,笑嘻嘻道:“放心,不会连累你的!不信的话,我给你写字据!”
可他是沈夜北,不是柳余缺。
沈夜北永远做不到柳余缺那样,光明伟岸,令同道和民众心悦诚服。
沈夜北,只能做他自己该做的事。
“来人。”他轻声道。两名监察兵当即悄无声息地上前,一左一右挟着军医站了起来。在军医无比惊恐的目光中,沈夜北声音很清晰地命令道:
“把这个阻止本将军做第二次手术的人,抓起来,关禁闭。”
……
军医被带走时,并没有苦苦求饶。诚然,他是个胆小怯懦之人,但胆小怯懦却不等于愚蠢到看不出,将军这是将他从可怕的、他无力承担的责任中解脱了出来。
“公子。”
军医被押下去之后,秦兵才轻声道:“虽然事到如今劝应该是劝不动了,可我还是想说,您这样做太冒险了。”
然后又在沈夜北的目光之下叹了一声:“好吧,一切都无所谓了。以后无论您想做什么,我陪你去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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