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质问。
他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走到谈判桌前。没有多余的位子供他坐下,然而刘湍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谦卑且主动地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他。
别里科夫见刘湍如此行事,便只能沉默地等着这位新任对手的回答。孰料沈夜北却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少拿摄政王说事。”
他冷冷道:“撤兵与否只有本将军才说了算。”
连基本的缓冲性礼节都没有,上来就是这么毫不客气、直击要害的一句。别里科夫索性也“坦诚相见”:
“怎么,沈将军?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沈夜北点了点头,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不错,你有意见?”
基辅罗斯这边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有脾气爆的几乎要拍案而起。相比之下,楚国这边的官员一部分几乎要笑出声来,另一部分则出于对列强的恐惧开始瑟瑟发抖。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别里科夫抬起手来制止了手下人的躁动,沉声道:
“据我所知,将军阁下也是楚帝国的臣子,身为臣子,自然该唯君王之命是从。如今将军阁下公然抗旨,是要将贵国皇帝、摄政王架在火上烤吗?”
“哦?”沈夜北好笑道:“公使先生对我国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竟然关心至此,不知情者恐怕还以为,阁下乃我大楚的孝子贤孙呢。”
沈夜北向来只会讲冷笑话,他讲的笑话也从来都不好笑。然而如今骤然阴阳怪气起来,再配上他那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瞬间就有了娱乐效果。在楚国一众官员的似笑非笑之中,别里科夫公使也沉下脸来,冷声道:“逞一时口舌之快,毁的可是你们整个国家的未来!想要出尔反尔——小子,你还太嫩了些!”
他那带着浓重卷舌音的汉话,却清楚得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然而沈夜北平静地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难道此时此地答应了你们的要求,楚国就有光明的未来了?”
“最起码可以避免战争!”
别里科夫马上呛声反驳:“西域于贵国而言,不过是一片荒无人烟且难以管理的土地;与贵国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相比,南西域西部这不到七十万平方公里的地界根本无足挂齿,此前数千年来贵国都未曾开发此处,实属食之无味。何况贵国现在内忧外患,也早已管辖不了如此广阔的国土——”
“基辅罗斯富有一千八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接近楚国面积的两倍,位居世界第一;人口却只有八千万,不足大楚五分之一。你们又何时嫌弃国土太大、太多了?”
“可是你们摄政王……!”
“我说过,不要把摄政王搬出来压人。”
沈夜北语气冷静如初:“别里科夫公使,我对您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但对于贵国提出的方案,恕我无法接受。”
不等别里科夫反应,他又面向两边及身后看热闹的楚国官员:“因为一旦接受了这卖国条款,不仅是我,今日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担不起这千古骂名。”
沈夜北其实并不在乎所谓“千古骂名”,但社会声誉这种东西对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把锋利的杀手锏。于是马上,他就如愿以偿地从绝大多数官员脸上都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情绪:
恐惧。对于“人言可畏”和身后名的恐惧。
此前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然而想归想、做归做,如今有个人愿意出头替他们发声、甚至替他们承担责任,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沈夜北又转向基辅罗斯使团这边:“别里科夫先生,对于你们而言,此行只是为了锦上添花而已。然而对于我等楚人,今日条约一旦签订,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成为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作为没有退路的一方,今天我只有一句话——”
“无论你们之间达成何种协议,我,征西将军沈夜北,都绝不会承认。”
说完这并不算嚣张的一句,他径自起身准备离开会场。却不料别里科夫喝道:“等一下!”
沈夜北停住脚步。别里科夫在身后道:“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他用的是标准的俄语。沈夜北本该一点都听不懂的,然而不知为何,他竟然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神色复杂地看向别里科夫。后者心痛地望向他那双眼窝深陷的灰绿色眼睛,一字一句道:“孩子,这是你母亲娜塔莎生前给你起的名字啊。”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这个俄族名字,还是舅舅瓦西里在为数不多的会面中亲口告诉他的。沈夜北天生舌头和绝大多数华族人一样僵硬、无法发出俄语那种正宗的弹舌音,但这不等于他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按照俄族人的习俗,一个人的姓名通常分为三部分:本人名字、父亲的名字、姓氏。他的父亲是楚人沈安,然而这个名字里的“伊万”却是他外祖父的名字——显然,他的母亲娜塔莎即便人已经嫁给了楚人、并已为楚人生育了子女,可她的心仍属于基辅罗斯。
至于别里科夫为何会知道自己这所谓的“俄族姓名”,想来也应与瓦西里舅舅有关。
“你认识瓦西里?他还好吗?”
出于对瓦西里那几乎没有的稀薄亲情、以及考虑到过去他曾在朝鲜等事务上对自己的帮助,沈夜北决定稍稍关心一下这位舅舅的死活。别里科夫却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含糊其辞道:
“他很好。只是孩子,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就该明白,你的体内流淌着俄族人的血!基辅罗斯也是你的祖国,你为什么却要为楚国人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我足够了解这两个国家。”
沈夜北淡淡道:“所以,我最终选择了楚国。”
留下这谜语似的一句,他转身就继续向外走去。别里科夫不甘心地又追问道:“阿列克谢!你真要下决心违背你们摄政王的意旨,与我们开战么?”
沈夜北此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只留下这样淡漠的谶语:
“你们,没有武力威胁楚国的资格。”
——————————
沈夜北走出议事大厅时,天色已近正午。
回城路上,方才女扮男装“混”进会场的秦兵终于找到了发问的机会:“公子,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选择楚国,而非基辅罗斯?
这,其实是连她这位“原作者”都没搞清楚的谜团。
不止是她,很多小说作者都并不了解他(她)们笔下的人物——哪怕这个人物是主角。举几个不甚恰当的例子:男频种马文里男主角的一切思维及行动都围绕着“装逼打脸”、“走到哪儿嫖到哪儿”等原始基本生理需求展开,呈现给读者的自然也就是一种“几(和谐)把上长了个人”的恶俗形象;而女频玛丽苏文里的男主角则更简单、更纯粹一些:
无论女主多么平凡,总会有家世好、人品优、长相上佳的男主瞎了眼一样看上她、迷恋她、放弃三千佳丽独宠她一人;或者女主本身除了长相之外一无是处,但优质男主就是看中了她的美貌、愿意像圈养小动物一样圈养她、上她,再由单纯的色(和谐)欲发展成真心实意地爱恋——俗称,“金丝雀文学”。
又或者女主与男主表面上“势均力敌”、似乎是想塑造女强人的形象,实则仍遵循男尊女卑那一套逻辑。看到最后男主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或许是被驴给踢了、被门给挤了——总之,最后还是专宠女主一人的“变相玛丽苏”。
无论在上述男频文或者女频文里,男主角的行为模式都是没什么逻辑可言的。前者只为男作者意淫、男读者“爽”而服务;而后者同样的,也只为女作者自我代入、自我感动,以及女读者“嗑CP”、“吃糖”而服务。
至于男主角为什么要做某件事——
对于男频文而言,只是因为这样做能干掉对手、杀他全家/无耻下流扮猪吃老虎/往上爬/开后宫——简而言之:权力与色(和谐)欲。
而对于女频文而言,只是因为在女性作者笔下,男主无条件地爱着女主,所以可以为了女主无条件、无逻辑地牺牲一切——简而言之:爱情和家庭。
然而,并非所有男人都喜欢无脑装逼打脸开后宫的爽文,正如并非所有女人都喜欢玛丽苏腻歪感情戏一般:
这世上,总有异类。
这也正是在秦兵所处的年代,无CP文愈发盛行的缘故:显然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以及高等教育的普及,人们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审美水平显然也在逐渐提升。
至于她自己,当初写下这篇小说时,一方面是为了宣泄现实生活中的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描绘心中的理想国……可是如此一来,男“反角”沈夜北就也遵循着她最初“无怨无悔建成人间理想国”的设定,不计代价,一往无前。
可是,面对着面前这个已经朝夕相伴了四年的青年,她实在无法再把他当做毫无逻辑可言、没有自我意识的“纸片人”了。如今,她想像个真正的朋友、或者史学家一样,探寻他内心最本真的一面。
不知是不是作者和笔下角色之间的默契,沈夜北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什么了:
“正因足够了解两个国家的国情,我才会知道,相比外儒内法治下的大楚,几千年农奴制传统的基辅罗斯更加不会有任何拥抱现代文明的机会。靠近他们,只会让楚人变得更加不幸。”
他的目光是一种空前的决绝:“所以无论从感性还是理性角度,对于自认华族一事,我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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