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听了他的回答之后,秦兵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来。
——究竟谁才是世界文明中的盐碱地,现在恐怕还尚未可知。
若要深究这“理念之争”,估计三天三夜都不够吵的。秦兵悲观地想着:或许,人有的时候真就需要一点希望放在眼前,就像驴子眼前永远吃不到的萝卜一样,鞭策他们破除万难、勇敢前行,然后再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把可能变成现实。
更何况,理念问题终究太过形而上,当下的问题是……
“公子,你真的不怕基辅罗斯回头就立刻撕破脸皮,公然通过战争干涉西域局势么?”
“那就跟他们战场上见真章。”
“可是公子——”
“秦兵。”
骑马走在前面的沈夜北并未回头,只是平淡地说道:
“我不是战争狂人,也从来都不喜欢战争。我是穷苦平民出身,非常清楚战争对普通百姓的戕害有多惨烈。但是有些仗,现在若不敢打,以后必将招致更多无法预料的外患,遗祸无穷。”
短短几句话,便将她心中疑虑尽数消除。秦兵于是了然颔首:“看来,若基辅罗斯真敢动手,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了。不过我斗胆猜测,基辅罗斯这回恐怕是雷声大雨点小……”
沈夜北拽着缰绳的手稍微用了点力气,马儿当即放缓了脚步。注意到这一细节的秦兵立刻将自己猜测的依据和盘托出:
“东瀛最近因为东北地区的利益问题,与基辅罗斯产生了严重矛盾。听说京都的意思是让他们狗咬狗坐收渔翁之利,这个节骨眼儿上,基辅罗斯应该已经分身乏术了。”
“不错,这就是刚才我在谈判会场时,敢和基辅罗斯叫板的原因之一。”
沈夜北松开勒住缰绳的手,黑骑军也随之再次恢复正常行军。“另一个原因则是:大洋国也因为在葱岭以西的地缘利益而与基辅罗斯之间有所龃龉。若基辅罗斯这次抛开乌兹侵略军这一‘代理人’直接下场,大洋国定会出手。基辅罗斯就算有入侵西域的想法,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真正实力。”
平衡策略。
楚人数千年内斗中熟谙的平衡策略,在国际关系上同样可以用到——只不过,即便同样适用“平衡术”,强者也永远比弱者更能掌握主动权。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可是公子,摄政王那边怎么办?您这次让俄人下不来台,回头楚慕那边恐怕不会善了了。”
沈夜北不答反问:
“你觉得他像赵构,而我像岳飞么?”
秦兵摇了摇头,然后非常认真地补充一句:“我是担心他像刘邦,而您像韩信。”
沈夜北居然笑了起来。
这哪里好笑了?秦兵犹自疑惑着,就听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知道韩信最终为何失败么?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注1)
——————————
就在沈夜北说出“你们没有武力威胁楚国的资格”这句话之后的两个月内,基辅罗斯就真的从西域退了出去。
当然,以上事实并不能证明沈夜北是一位出色的预言家。至于原因……
西元1907年,一月中旬。
火车上。卸去征西将军职责的沈夜北轻装简从踏上了回京之旅。朱五七和金雪姬她们赶时髦地换上了洋装——不同的是,金雪姬的是女式洋装,而朱五七则恰恰相反。
两个女人正在不远处的坐席上打着扑克牌。尤其是朱五七这个性子风风火火的,打牌时也喜欢一惊一乍:她的牌技显然远远不如雪姬,因而时不时就要因输牌而大呼小叫,引来四周乘客侧目。
秦兵此时正在看报。火车轻微的颠簸让她有些昏昏欲睡,但报纸上的新闻却让她舍不得就这么睡着。毕竟这上面铺天盖地的都在赞美对面那个人力挽狂澜、拯救西域华族百姓的丰功伟绩——
对她而言,世人对沈夜北的赞美,与对她自己的赞美无二。
报纸上的肖像还是雪姬当初请迪化城里一位摄影师拍摄的。照片上的沈夜北身着深灰色军装,未戴军帽,没有任何束缚的长发整洁利落地披散下来,神情肃穆得有些可怕。然而容貌实在美得惊人,那点小小的“缺憾”也就不值一提了。秦兵看着看着,眼神就又飘向了对面:
现在沈夜北剪了短发,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刻意将发色染黑。金棕色的西洋式短发衬着一张精致雪白、五官立体的脸,在搭配他身上的棕褐色西装,乍一看去已然和真正的洋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为什么忽然改变装束风格呢?秦兵想了半天才勉强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许,他终于愿意与自己那矛盾重重的身份“和解”了吧。
不过眼下这副装扮,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似乎冥冥中感受到了对面堪称灼热的注视,原本闭目养神的沈夜北睫毛微颤,只将眼张开一线:“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
秦兵一怔,这才发觉出自己的失态,只得轻轻回了句:“不是的。公子,我……”
“很久以前我就想说了。”
沈夜北平声道:“秦兵,你当我是你的朋友,对么?”
秦兵愣了愣,然后点头。
“既然是朋友,以后别再叫我公子了,听着别扭。”
四年前他曾问起过秦兵为何称呼他为“公子”,那时秦兵给出了很冠冕堂皇的回答——然而无论怎么用言语掩饰,也不能改变从前她故意与他保持距离的事实。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必要了。
“好。”秦兵再次点头,顺便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么我以后,该如何称呼……”
沈夜北?有些不太礼貌。听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干架似的。
夜北?也不合适,未免太过亲密了。
廷钧?不对,表字这种称呼只有男子之间才能适用。可她毕竟是女性……
“哎,那以后咱们也不叫你‘将军’啦?反正你也已经不是将军了。”
谁知原本正玩牌玩得嗨的朱五七八卦地凑近前来,一边勾住沈夜北的肩膀,一边厚着脸皮地冲他挤着眼睛:“是不是啊,沈廷钧沈老哥?”
“随便。”面对这个女人时,沈夜北的精神仿佛瞬间就放松了下来,面无表情道。
朱五七一见他又摆出了熟悉的臭脸,当即不爽地又给了他额头一下:“欸你这表情啥意思啊?看不起老子是不?”
僵硬的气氛瞬间活跃了起来。望着这位女版柳余缺,秦兵无奈地耸了耸肩,脸上却也随之泛起轻松愉悦的笑意。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低头浅笑之际,有一双眼睛同样神色复杂地看了过来——
“嘿,你特么发什么呆呢!”
见金雪姬起身离开了座位,朱五七连忙抓紧机会欺身上前,附在沈夜北耳边道:“有件事儿想请你帮个忙,成不?”
“说。”
朱五七双眼斜斜看着金雪姬离开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了:“雪姬她……没有喜欢的人吧?”
“……”沈夜北沉吟半晌,才道:“这种事你问我?”
“她不是你秘书吗,不问你老子问谁?”朱五七有些不爽:“给个痛快话,有还是没有!”
“朱小姐。”
没想到却是秦兵接过了话头:“这种私密的问题,你还是问问金小姐比较好。毕竟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心意了,不是吗?”
这次却轮到朱五七沉默了。她原本想沉默更久一些的,但时间不等人,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说了实话:
“……老子喜欢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了。”
此言一出,其余两人都惊住了。在这个时代,两个男人之间的断袖之风虽不常有,但至少说起来也不算惊世骇俗;然而两个女人之间的“磨镜”之恋……实属罕见。
“你……”斟酌了好半天之后,秦兵才讪笑着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还是直接问问她吧。”
“我要是能直接问出口我还来找他干嘛?”
朱五七不客气地怼了她一句,然后更加不客气地对沈夜北道:“沈老哥,我知道你鬼点子最多,想个办法,帮我一回呗?”
这是什么白学修罗场啊!
就连秦兵这种身经百战的,脸上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反观沈夜北这位当事人,事到如今表情居然依旧十分淡定:
“可以。等她回来,我和她说。”
“……不是这么个帮法儿!”
朱五七被他这反应气笑了。正当她还想进一步解释清楚自己的真实意图时,金雪姬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
谢天谢地,麻烦解除。秦兵这边刚刚松了口气,沈夜北的声音就催命似地响了起来:“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呃,我是想说,以后如何称呼公子……”话都出口了才意识到不对,秦兵只得道歉:“对不起,我说错了。您不喜欢这个称呼的。”
不是这个问题。
沈夜北无声地叹了口气,借着气氛缓和的机会稍稍放轻了声音:“你可以不要这么客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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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原文出处《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曰:“……且夫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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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自我认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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