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正事。
这三个字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沈夜北的一句口癖。他向来惜字如金,可又莫名其妙地很在意气氛,所以冷场时通常会带上这句话。然而这次竟不是“糊弄文学”——
他竟真的说到做到,带着秦兵一起来到了此次旱灾重灾区,豫州。
老实说,在任何一个时代“钱”都是所有问题的底层逻辑所在,解决了钱的问题,旱灾及尤其衍生出的各种**就随之逐渐平息下去了。秦兵跟随沈夜北下了火车就直奔豫州咨议局大厅——
“咨议局”,这也是沈夜北从前在江南推行郑/智改革时最重要举措在北方的衍生品。可显而易见的是,这里只学到了当初南方咨议局的皮,至于里子……不过是应付上级检查临时拼凑出来的东西,谁还他妈的真当回事儿不成?
豫州知州郭啸就是持有此种态度的官员之一。身为一州之长、最强“地头蛇”,他对沈夜北这位钦差大臣的到来表面上自然是虚与委蛇的客气,可背地里却早就做了万全准备。
——所谓万全准备者,自然就是官场党同伐异、为了利益而临时结成铁板一块共同糊弄上差、应付了事。经过这群儒家“内卷王者”做题家们几千年来的“发扬光大”,对于郭啸这样的官场老油条而言,这一套路早就熟练得宛如娘胎里就练过一样了。
“哎呀呀,沈大人!这一路舟车劳顿,下官们有失远迎,真是罪过啊!”
正值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可郭啸郭知州还是“不辞劳苦”地带着州里和咨议局全体官员前往火车站亲迎,架势都快赶上迎接圣驾了。沈夜北也很给面子地向他和他身后一脸假笑的官员们微笑点点头,和蔼可亲得仿佛一位儿孙满堂、纵享天伦之乐的老人。
一切竟是如此顺利,气氛亦是如此和谐。
这可真是,太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了。
从火车站到议政厅的这一路上,秦兵都在默默地观察着沈夜北和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她并没有拿出笔和本一笔一划地写下来,然而这一幕幕的画面已然如同影像刻在胶卷上一般,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了:
她如今有了种奇怪的使命感。她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如实记录下来,让它们成为历史真相的一部分。
进了议政厅的沈夜北和刚才那个和蔼可亲老好人沈夜北相比,瞬间判若两人。装潢非常西式风格的礼堂里,首席早已虚位以待;伤势初愈的沈夜北步履并不算快,但却很稳——他就以这样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首位处,落座。
“气场”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玄之又玄。明明他什么都没说,可原本乱哄哄的会场竟在他落座的那一刻,诡异地安静了下去。一片诡异的死寂中,只听这位未届而立的年轻钦差语气平静地开了尊口:
“咨议局议长,说说这次平灾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工作。”
议长郭明立即心领神会,将早就背了八百遍的官场八股文又在沈夜北面前倒背如流了一番。后者听罢也没有动怒,只是微笑点头:“文笔不错,稿子谁写的?”
“……”
就算是个蠢货也该听出来这语气的不善了,更何况精明如郭明。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就听面前那位俊美到了妖异程度的小白脸儿钦差说了下去:
“原咨议局议长杨铎何在。”
官员们立时面面相觑。郭明抹了把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堂兄——也就是知州郭啸。后者反应奇快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解释:“杨铎办事不力,未能领会朝廷精神,已经被下官停职处理了。”
沈夜北斜睨着他,似乎觉得好笑似的:“哦?你一介地方行政长官,也能僭越到直接撤换监察机构的负责人?”
“这……下官也是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嘛。”郭啸依旧陪着笑。
沈夜北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怎么个事急从权?”
郭啸尬笑:“这个,朝廷已经有明旨了嘛……凡是白莲教乱匪一律剿除、不留余地。可杨铎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放走了十几个白莲教匪首,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州里打声招呼,下官没按大楚律把他给下狱就不错了……”
“自先皇在位时起,大楚律即已废止而改行《楚帝国律例》。郭大人,你连此事都不知晓么?”
郭啸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沈夜北手指轻轻敲着八仙桌,一脸玩味地打量着郭啸和郭明这对儿“难兄难弟”,口中啧啧:“堂兄是知州,堂弟就能当上咨议局议长。敢情这豫州不是朝廷的豫州,是你郭家的豫州了?”
“钦差大人何出此言呐?”老油条郭啸可不吃他这一套,登时冷笑了声。他早就料到沈夜北会发难,因为早在沈夜北“代天巡狩”之前就已经把底下人凝结成了铁板一块、把所有的台账手续都做得滴水不漏,力图让这位钦差找不到任何可供发难之处;却没想到沈夜北竟然不按套路出牌,随便找了个“任人唯亲”的帽子给他扣上了!
任人唯亲怎么了?难道还要任人唯疏吗?
何况任人唯亲也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想拿道德压人?做梦!
“何出此言?”沈夜北也冷笑了声,语气却温和依旧:“此次豫州并非旱情最重之地,受灾程度却最深,为什么?”
郭啸被问住了:“……”
他嘴上虽然无言以对,可头脑风暴却一刻都没停过。就算豫州确实饿死了不少人,可至少在坚决执行朝廷政令这一点上他郭啸绝对比任何一个官员都要有觉悟、都要绝对地“忠诚”、绝无二心,沈夜北就算真是特地找他麻烦,也找不出任何错处来!
沈夜北似乎也早就料到了郭啸会是这样的反应。于是他轻轻一拍手,卫兵们立刻将礼堂大门打开,一群早就等候多时的新闻记者立刻鱼贯而入。
什么情况这是?
别说郭啸本人,就是其他官员也跟着懵了。秦兵注意到,这群记者里有华族人,但更多的还是西服革履的外国佬,也就立时间明白了沈夜北此举的真实意图:
这座小小的咨议局礼堂,今日恐怕,是要青史留名咯。
对于郭啸等一众官员而言,“噩梦”才刚刚开始。很快就有人眼尖地认出记者们身后跟着的人来——
“那不是……”
“杨铎?他怎么也来了?”
一片议论声中,原咨议局议长杨铎大步流星走上主席台,然后和沈夜北握了握手。这一简简单单的西式社交礼仪在洋人们看来并无特别,可看在华族人眼里却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现在楚国还是封建帝国,钦差大臣能和地方咨议局议长……甚至只是个“前”议长如此平等相对,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跟在杨铎后面的,还有一群或衣着整洁简朴、或索性衣衫褴褛的百姓。这些官员们平素最看不起的“泥腿子”瑟瑟缩缩地在卫兵们的指引下,在礼堂一边坐了下来,安静地充当起背景板。直到这时,沈夜北才转向郭啸,重新缓缓开口:
“郭知州,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说杨议长是怎么被你罢黜的吧?”
郭啸铁青着脸,语气也忍不住不客气了起来:“下官该说的已经说了……沈大人,您这是何意?朝廷议事本就属于内部……怎可宣之于众!”
“朝廷议事,议的也是万民生计,怎能背着百姓闭门造车!”
回答他的却不是沈夜北,而是杨铎本人。这个暴脾气的前议长毫不客气地一指郭啸的鼻子,嗓门大得惊人:“郭啸,你当初罢免老子的时候不是挺牛X吗?怎么现在又装哑巴了?”
“你你你你……你,你简直是,有辱斯文!”
郭啸知道这厮脾气大,但没想到他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口吐脏言,一时之间竟气得不知如何应对。
“是,你斯文,你全家都斯文。”杨铎气极反笑:“当初就为了能跟上头交差,你,你,还有你们——”他用手一指郭啸和他身后的一种官员:“开仓放粮赈灾救困的正事儿是一件不做,剿灭白莲教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老百姓都几十万几百万的饿死了,你们瞎吗,看不见?”
“杨铎,你血口喷人!”也顾不上什么斯文扫地了,郭啸气急败坏地吹胡子瞪眼起来:“谁说本官不管灾民了?这台账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台账编的再漂亮,新闻报道里的郭知州再‘爱民如子’,可百姓还是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如此渎职之责你也要推给老天吗?”
“你……!”
“够了。”
最后还是一直沉默是金的沈夜北制止了两人的争吵。后者平静地看向台下难民们所在的位子,然后缓缓起身,走到其中一位商贾模样的老者身边:“老人家,你来评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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