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评评理。”
这句话,几千年来这个国度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对平民百姓说出来过,以至于老者愣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一片闪到刺眼的镁光灯下,沈夜北像是怕他没听懂似的,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杨议长和郭知州,他们谁对谁错?”
“……草民,草民不敢啊!”
谁知老者竟噗通一声给沈夜北跪下来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几乎是要老泪纵横。沈夜北沉默地俯视着他,还没说什么,在场其他难民也都纷纷从坐席上起身、跪倒在地,麻木的面容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但跪下去的时候却是干净利落、动作惊人的一致,简直像是经过专业训练一般——
跪天地,跪父母,跪师长,跪官吏,跪天家,跪强权……
跪之一字,自秦以降,两千年来一直贯穿这个民族的始终。
“你们,跪的是谁。”
半晌,他忽然很认真地问了这么一句。为首的老者却只是战战兢兢地磕起头来,如同捣蒜:“沈沈沈沈大人……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我让你回答我,跪的究竟是谁。”
沈夜北陡然沉下语气,吓得本就瑟瑟发抖的老者几乎犯了心脏病。好半天他才半死不活地答了句:“草民,草民跪的是您……不不,不止是大人您,还有朝廷,皇上……”
沈夜北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时,他原本凌厉的神色逐渐平和下来,声音也随之温柔了许多:“起来。”
“草民……”
“未来的楚国,没有草民,只有公民。”
沈夜北并没有扶起他,只是沉静地俯视着他:“动不动就下跪的,是奴才。”
老者一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重新缓缓站起身来。在沈长河鹰鹫一般的注视下,他颤着声音:“大人,您行行好,就别逼草民……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呐!”
“自古以来,就是对的?”
没想到沈钦差居然在这种场合里跟他抬起了杠,老者的膝盖又忍不住要被地心引力吸引过去了:“自古……草民……小老儿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夜北没再强迫他回答这个堪称要人命的问题。他直起腰板扫视一周同样噤若寒蝉的众官员,缓缓开口:“在场诸位食君之禄的‘大人’们,一定也在想着,老百姓没有权利评价你们这些年的‘政绩’。是也不是?”
这道送命题,没人敢回答,也没人能够回答。
见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哪一方都无言以对了,沈夜北居然轻笑一声,转向杨铎:“杨议长觉得问题出在了哪里?”
“出在——权力只对它的来源负责。”
杨铎立刻心领神会,痛痛快快地答道:“官员们的权力来源于皇权,所以官员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讨好皇帝!这就是为什么之前郭知州——”他目光冷厉地瞪向郭啸:“还有手下一众州官、县官们不顾百姓死活,一诣孤行只为剿灭白莲教,放任辖区内饿殍遍野!”
沈夜北莞尔反问:“圣贤之道不是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么?”
“狗屁道德!”
杨铎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虚伪的道德、礼教,桎梏了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几千年啊!若人人都是圣人,圣人又怎会被称为圣人?若非满天下鸡鸣狗吠男盗女娼,人人自扫门前雪,大楚又岂会变成这副模样!”
沈夜北拍了拍越说越激动的杨铎的肩头,示意他平复情绪,然后重新面向台下的各国媒体,像是在对着镜头质问天下所有人一般:
“杨铎杨议长所言,一针见血。不错,这就是我大楚积贫积弱至此的根源。各位以为何解?”
楚人记者们乖觉地纷纷低下头去。西洋记者们可不管他们楚国“莫谈国事”的优良传统,有几个胆子大的直接举起手来要求提问,其中一位拜占庭女记者得了许可,站起身来用生硬的汉语道:“效仿我们,学习我们的自由,和岷渚!”
此言一出,楚国官员们纷纷面露不屑,百姓们则一脸茫然,宛若动物园里的猴子一脸懵逼地看着外面的人类游客。
沈夜北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他转而看向那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你们知道什么是岷渚么?”
“……”难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胆儿大的悍不畏死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就是当官儿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呗!”
他这老套但欢乐的发言一出口,在场不少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或麻木不仁、或略带同情的笑容。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沈夜北也随之展露笑意:“那,如果当官的不为民做主呢?”
“那就,那就回家卖红薯、抱老婆孩子去呗!少坑老百姓就行了……”
“可你老百姓有什么权利罢黜官员?”
简单粗暴的一句质问,几乎所有人都瞬间成了哑巴。沈夜北负手而立俯视众生,眸光锐利如刀——他继而又质问道:“指望自己头顶上的老爷都是包青天再世,现实么?”
“可……可是大人,咱们有啥权利决定父母官是啥样儿啊,还不得是朝廷派来什么咱就得接受什么?”
此言一出,登时附和声一片。沈夜北拊掌而笑:“说得好!”
他陡然止住笑声,正色道:“今天,我就给大家一个机会——一个决定现任官员去留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
官员们被这庞大的信息量灌输的傻在当场,难民们则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像是要给他们服下一颗定心丸似的,沈夜北又善意地补充了句:“愿意如实说出官员们灾情期间所作所为及自己真实意愿的,可全家三代终身免除赋税徭役。”
“俺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站了出来,开始血泪控诉当地县官、小吏的不作为。有了领头羊,其他人也就纷纷跟着效仿——
老百姓们的控诉很简单,也很实在。旱灾期间,豫州本地官员先是怕“上动天听”而故意隐瞒灾情,随即又在灾情控制不住之后胡乱征收粮食、打着“官府统一分配”的旗号将征来的粮食变卖后入了各人私库;这帮贪污成性的蛀虫甚至连社会各界捐来的慈善物资都不放过,把善款善资也贪了个底儿朝天!
“……灾情期间,小老儿看灾民们着实可怜,就自作主张设了粥棚……是,小老儿确实心疼成本,就收了点儿最基本的银钱,可,可草民……小老儿是真的想救救大家伙儿啊!官府以剿灭白莲匪徒为由让咱老百姓足不出户,可咱也得吃饭穿衣也得生活,时逢灾年,不能把人都拘在家里活活饿死,就为了给上头交差啊!”
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商贾模样的老人忍不住落泪了。随着他落泪的还有其他灾民——中原人安土重迁,但凡不是被逼到绝路,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四处逃难?
“你……你信口胡言!”
平素“老成持重”的“循吏”郭啸这次终于绷不住了。他从前何曾将这些下贱的黔首放在眼里过,可如今眼前这个脑子抽风的小杂种钦差不知犯的什么病,居然仗着自己是钦差就胡来!又惊又怒之下,他抬手一指那老者,厉声喝道:“把这个信口雌黄的刁民给本官抓起来!”
“谁敢。”
府兵们正待抓人,却被钦差大人低沉沙哑的两个字给镇住了。沈夜北转过身来面向郭啸,沉声:“郭知州,百姓们所说这些是否属实?”
“……”
郭啸本能地想要否认,可看沈夜北如今这架势摆明了是要把他当“典型”杀鸡儆猴了,便只得索性梗着脖子沉默不语。孰料,沈夜北竟好心地主动替他解释起来:“其实以上这桩桩件件与你本人并无直接关系,那些都是你的部下们为满足一己私欲所为,对么?”
“……”郭啸沉默了许久,才很勉强地挤出几个字来:“是下官御下不严,下官知罪。”
他并非对沈夜北心服口服,而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在封建的楚帝国这个彻头彻尾的人治社会里,除了“上意”之外,没有任何“稳定”的规则可供世人遵守,更何况人人皆如履薄冰的官场。
果然,见他服软沈夜北也就没再继续刁难,而是温言细语道:“知错就好。既如此,接下来州里的事务你就先不必操心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之间,朝廷从四品大员就被停职查办了——“权力”二字,多么迷人!
处置了知州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当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官员面前,沈夜北布置了一项他们闻所未闻的“作业”:
“诸位回去之后,将灾情期间的实际作为重新整理汇总形成简报,十五日后州里要举行第一次竞选大会,好好准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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