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北绝对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萧衍、锦衣卫镇抚使沈庆还有之前那个黑袍女人,正挤在县衙狭小的正堂里商讨着什么。
“菜市口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逃了个乱党要犯?”沈庆翘着二郎腿坐在左侧的太师椅上,一边用杯盖拂着滚烫的茶水,一边冷嘲热讽道:“周史,你这县令怕是当到头了!”
沈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容阴鸷狠戾,皮肤泛着死人似的青白色,眉心皱纹丛生,头发肉眼可见的稀疏——然而因着官帽的掩饰,倒也不算明显;虽然同样姓沈,但显然,他和如今关在县大牢之中的沈夜北没有半点关系。台下跪着的周史、王粲二人慌忙连连磕头,一边哀声道:“沈大人,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请大人饶下官一命……”
声音戛然而止。寒光一闪而过之后,地上多了一道笔直的血迹。在周史的惊声尖叫之中,王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哽嗓咽喉间是一道短小却深刻的伤口——而这道伤口,极为精准地切断了他的气管。
沈庆恍若未觉地收回绣春刀插回腰*间,转过脸来问溅了一身血的周史,声音陡然转为阴柔和缓:“周知县,乱党头子现在何处呐?”
没等周史做出反应,他又“好心”地补充了一句:“答错了,你可就要陪着你的好搭档,一起见阎王了呦?”
“……在,在,在在在县大牢里!”周史还算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真实意图:柳余缺被劫走已成事实,沈镇抚使显然不可能带着这样一个结果回京向朝廷复命,因此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在目前唯一的嫌犯——沈夜北身上,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反正这小子光是劫法场一项就足以掉脑袋,也无所谓再多加一桩罪状了!
果然,沈庆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绣春刀没再出手。旁边的萧衍却皱了皱眉,道:“沈镇抚使,这恐怕不妥吧?柳余缺身为复兴党理事会理事,可算得上元老级别,用沈夜北那种小角色‘掉包’……太后她老人家,恐怕会慈颜不悦。”
沈庆阴森森地斜睨了他一眼,忽而桀桀一笑:“那,萧大人意下如何啊?”
萧衍,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萧道成的独子,虽然至今没有个正式官职,但已在锦衣卫里替都指挥使苏文洛实际履职了几年,外加目下还顶着个“钦差”的名头,即便跋扈如沈庆也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
萧衍沉吟道:“左右柳余缺已经逃亡东瀛,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入大楚境内,不如就将此事如实上报朝廷吧?”
沈庆砸了咂嘴,似乎是被茶水烫了下,舌头忽然有点大:“奏,奏重木办吧(就这么办吧)!煮熟最霍谁覆辙啊(只是最后谁负责啊)?”
“过失之责我来担,镇抚使尽管放心。”萧衍老神在在道。他心里门清得很:之前乱党第一次造反被成功镇压的功劳已记在自己头上,这回即便因错受罚,充其量不过是将功抵罪,白忙活一趟而已。
“呦,奏肿么好意式(这怎么好意思)?”沈庆一边拼命吐出舌头扇着风,一边斜斜地瞥向一脸谄笑的周史:“周大伦,通郡了木(周大人,听见了吗)?”
“下官,下官……下官听见了。”周史不明所以,却只得连连应声。下一秒,他只觉脖子一凉,然后就飞了起来——
然而,飞起来的不是整个人,而是他的人头。
死亡来得太快,以至于尸体倒地之时,周史的人头才刚刚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脸上惊恐到极致的表情甚至还有扩大的趋势,最后定格在一个相当夸张的角度之后,才堪堪落在尸体前面。萧衍此时也不慌不忙地拿起茶盏,顺便瞄了眼沈庆似乎从未出鞘的腰刀,感叹道:“镇抚使,好刀法呀!”
沈庆得意地狞笑道:“萧大伦,过奖噜!”
沈庆很想再和眼前这姓萧的后生再多打几回机锋,然而舌头已被烫得肿起老高,不得不先行告退、养伤去也。如今正堂内除萧衍、黑袍女子以及两具尸体之外,再无其他人在场,这时萧衍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敛去脸上那虚伪不堪的笑容:“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他并非明知故问,而是真的不知道眼前这黑袍怪物姓甚名谁,只知道此人是天机处派来协助他“剿匪”的。黑袍怪物倒是个敞亮人,直截了当地答道:“风。”
风?疯?
哪个正常人会叫这种名字……等等,“他”居然是个女的?!
萧衍震惊地瞪大了本就不小的眼睛,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人”:“……您贵姓?”
“无姓。”
“好吧,风大人。”萧衍也不打算继续跟她纠结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能斗胆问一句,沈夜北是怎么从您手里逃走的么?”
“我让他走的。”自称“风”的黑袍女人道。
“……”
萧衍忽然觉得这个怪物一样的女人不可怕了。他甚至开始觉得,她简直有些欠揍。
“你知不知道……!”他险些没忍住脱口而出,最终还是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打发走“风”之后,他马不停蹄地绕到屏风后面,对满脸泪痕的苏婴摊开双手,无奈道:“阿婴,我尽力了。”
苏婴抹了一把没干的泪水,忽然破涕为笑道:“谢谢你,萧衍!”
她向来看不上萧衍,然而这种时候也只能依靠面前这个一点都不好看的肌肉男了。刚才沈庆说到要用沈夜北做乱党的替死鬼时,她恨不能冲上去给那个死变态一拳以解心头之恨!然而现实中,她却只能焦急地躲在屏风后,无助地等待着萧衍履行他对她的承诺——
“夜北是我兄弟,我比你更在乎他的安危。”他诚恳地握住她的双手,郑重其事道:“相信我,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现在,萧衍果然实现了他的诺言,也因此形象在苏婴心目中瞬间高大了不少。然而她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可是,可是他现在还在牢里呀?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放他出来?”
“这……”萧衍面露为难之色,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他强忍着不耐烦点了点头:“我尽力。但是……”
“没有但是!我要你救他!”
苏婴立时耍起了大小姐脾气:“我以我爹爹的名义,命令你必须救他!”
他妈的臭*婊*子!萧衍很想一耳光甩在她脸上打得她满地找牙,然而终究还是忍下心头怒火,同时竟挤出一丝笑容:“……好。”
萧衍终究还是亲自去了县大牢。
沈夜北正在闭目打坐,听见他的脚步声时才微微半睁了眼。四目相对之际,萧衍忽然觉得原本简陋阴暗的牢房,居然因为这一眼而瞬间华光四射,蓬荜生辉。
是的,“蓬荜生辉”。传闻古时某朝曾有绝世佳人,一笑能倾人城,再笑可倾人国;而眼前这个浑身血污、脏到不能再脏的男人,竟让他恍然有种相似的神魂颠倒之感。萧衍摇了摇头,堪堪将脑海里那点子奇怪的念头甩了出去——
确实很奇怪。毕竟他已不是第一次见沈夜北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位便宜三弟竟是如此人间绝色?
“三弟,你怎么样了?”萧衍舔了舔嘴唇——他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发干,为了缓解尴尬,也只能没话找话。沈夜北却只是平静地看向他,声音嘶哑道:“何时处死我?”
“……不要胡思乱想,先治伤吧。”
萧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俯下*身来,将药箱里的药、绷带等尽数取出来,借着狱卒送来的清水开始为他处理伤口。沈夜北是个典型的习武之人,看着虽然瘦削,然而衣服下的手臂上匀称流畅的肌肉线条却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绝无半分羸弱可欺的文弱之气。
然而,无论里面藏着多少力量,如今也决然使不出来……萧衍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他手腕上那两道深刻见骨的伤口,笑了:“恢复得很快,应该不会落下残疾。”
他没能说出的那后半句则是:但是,手筋脚筋全被挑断,就算不落下残疾,将来也注定再也无法习武了;虽然之后马上就接了回去,也只能是维持最基本的生活能力,仅此而已。
——沈夜北永远都不会想到,当初力主斩断他手脚筋、将千机丝生生取出的那个人,正是他,萧衍。
“杀了我。”
“……你说什么?”
“杀了我。”沈夜北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也是。完美主义如他,如今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自己残缺的事实,也在常理之中。萧衍非常善解人意地继续手上包扎伤口的动作:“无妨,大哥养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是如此自然,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沈夜北对语言的反应向来迟钝,加上身心俱疲,一时半会儿竟有些迷茫:“什么?”
“莫说你不是残疾,就算你是,”萧衍抬起右手轻轻撩起他垂落在身前的一绺发丝,低低道:“大哥也愿意养你一辈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