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反骨(四)

半个月后,京都。

确切的说,这里距离进主城只有不到五公里远了。头顶的太阳很烈,负责押解的官兵个个都热得头晕脑胀,简直要七窍生烟。

“这才五月底六月初,天儿也忒变态了!”队伍里开始有人抱怨。为首的黑衣女人“风”于是一摆手,道:“原地修整,半个时辰后出发。”

登时欢呼一片。

囚车停了下来。有两个官差打开木制的车门,把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热已经晕过去了沈夜北给拖了下来,胡乱地绑在了最近的一棵树上。风拎了一壶清水走上前来,到他近前才停住脚步,似是很感兴趣地观察着他。

“喝水。”她说。

囚犯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很勉强地半睁了双眼。看到水壶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激动,下意识地想伸手却没能成功——他的双手此时正被牢牢地固定在木枷狭窄的孔洞中,一动也不能动。

风并没有为难他。她拧开壶盖递到他嘴边,一点一点顺着他的唇角喂了进去。沈夜北竭力地迎合着她的动作,像是朝圣的信徒那样虔诚地珍惜着流进口中的每一滴水……

他快要渴死了。迫在眉睫的死亡面前,哪怕求死欲再强的人,也抵不过身体本能对“生”的渴望。

可惜,这壶清水没喝多少就见了底。风适时地挪开空空如也的水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还要寻死么?”

算起来,到今天为止,他路上已经试图自杀超过十次了——绝食、用牙齿咬断手腕上的动脉、趁看守不备撞树、跳河、跳崖……能想到的死法,这一路上全被他用了个遍,换来的就是现在这般待遇:

除了原本的手足镣铐之外,又多了个锁住脖子和双手的木枷。木枷不算很重,也就二十斤左右,刚好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同时也让他除了喝水、吃饭、走路之外,一动都不能动。

对于她的问题,沈夜北一如既往地置若罔闻。被禁锢在木枷上的双手努力地握了握,却只能无力地握成一个松松垮垮的拳头,他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不让我……死。”

“与我无关。”风垂下眼帘看他,忽然好奇地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

她细瘦的手指掠过他修长浓密的睫毛:“你很有趣,死了可惜。”

话音未落,手就被用力地打开了。沈夜北厌憎地别过头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再过不到一个时辰,你会进刑部天牢。”对于他的冒犯,风丝毫不为所动,而是自顾自地说着:“就在你救出柳余缺的同一天,泉州发生了武*装叛*乱,当地太守连夜出逃,目下此城已被叛军占领——”

她将一份报纸放在他眼前。头版头条上,一张占据了整个版面的巨幅通缉令,赫然是柳余缺的脸;下面则是一行黑体大字:乱党头目柳余缺已流窜至闵省泉州,凡禀报去向者赏银贰千两,捕获者赏金十万两!

他竟然还留在国内,但他现在还算安全。

泉州起*义和他直接相关——之前他近乎自投罗网的举动,恐怕也和这件事脱不开干系。

沈夜北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两个念头,就听黑衣女人空灵的声音传入耳中:“柳利用了你。”

“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沈夜北灰绿的双眼中骤然现出凌厉寒芒,很缓慢、却很坚定地说道。

“是的,柳是个成大事的人。”女人那双褐色的眼珠动了一动,语气里颇有些赞赏之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可惜,你就是那个‘小节’。”

沈夜北置若罔闻。

女人又道:“你是官门中人。刑部的手段,你应当很清楚。”

沈夜北漠然道:“一死而已。”

“好,我成全你。”

一把银钩同时抵在了他的喉结上,寒光烁烁,冷气令接触到的皮肤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站了起来。

女人轻声道:“有遗言现在说。说完,送你上路。”

“……”可能是被她的话惊到了,沈夜北略略睁了眼,瞳孔微缩,随即重新阖上双眼,沉默等死。

可意料之中的死亡却并未降临。钩子离开了他的致命要害之处,她道:“天命所在,我不干预。你且自行斟酌吧。”

说完这句话,女人便如一阵微风般飘然而去。直到看不到她的身影了,沈夜北才神情痛苦地呼出一口气来。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竟仍心有不甘……

即使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竟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怕死么?人都怕死,他也不能例外;可如果相比进刑部天牢遭受酷刑,死亡,反而才是更好的选择。刚才如果那钩子挑断他的喉咙,他就解脱了——

可惜没有,也万幸没有。

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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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围宫慈宁殿。

隆懿太后正用琉璃雕制的护指逗弄着鹦鹉,一边懒洋洋地打了个春困秋乏的哈欠。珠帘之外,尺余之遥,身着大红官服的男子执笏而立,温声道:“太后召臣来此,所为何事?”

隆懿太后饶有兴致地眯眼看他。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刚从镇抚司诏狱里出来没多久的张弘正,张太傅。

“你这做臣子的,和哀家说话却居然毫不拘礼,也是有趣。”过了会儿,她才懒懒开口:“伤可好些了?”

“回禀太后,微臣已无大碍。”顿了顿,张弘正又道:“微臣惶恐,叩谢太后天恩。”

说罢,他竟真的一撩下摆,跪了下去。隆懿太后看着他规规矩矩行此大礼,不由笑得前仰后合:“好了张太傅!你这样子,倒叫哀家好生不习惯。”

张弘正俯首道:“生死之事,对人的改变总是无可估量的。臣得以苟全性命,全是仰仗太后慈心宽和。这些天臣居家静思己过,方知自己过去作为何其错谬,是以……”

“太后万寿无疆!太后万寿无疆!”

就在这时,站在金丝架上的鹦鹉忽然开口大声叫道。慈宁殿内先是一静,旋即响起隆懿太后的笑声:“好,好孩子!真是灵性之物啊——”

转而又对仍跪在帘外的张弘正道:“张大人费心了,起来吧!”

待张弘正站起身来,她又道:“关于雍和园修园子的事儿,皇上怎么说?”

张弘正耳朵动了一动,嘴上却答得飞快:“殿下那边对您的懿旨重视非常,三天前就已经吩咐工部那边着手修葺了。”

“哦?他就没什么怨言?”隆懿嗤笑一声:“哀家记得,一周前他还旁敲侧击着要把园子的预算砍了,用作填补军费呢。”

张弘正也笑了笑,道:“太后,殿下毕竟还是太年轻,被些个愚钝的臣工一时蛊惑也情有可原。好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知太后还愿不愿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也罢!”隆懿太后又打了个哈欠,一旁的宫女连忙递上昆仑冰蚕丝织就的帕子,跪在地上极为谨慎小心地擦拭着她的手背。只听她慢慢说道:

“你是个万里挑一的聪明人,识时务,知轻重。哀家留着你可不是因为心善,这些年里跟哀家对着干而能活下来的,你是唯一一个。张太傅,你今天搁这儿悔改的话头,哀家就当个消遣听听;至于你本人么,最好永远记住今天你说的这些——否则,哀家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是,微臣谨记太后教诲。”张弘正长长一揖,语气仍是不卑不亢,一如往昔。

“好了,直起身子说话!挺俊秀挺拔一个年轻人,总这么弯腰驼背的,跟早朝那些老东西似的教人看了闹心,平白折了寿数。”隆懿摆摆手叫他起来,笑得慈祥:“泉州闹乱党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是。”张弘正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两广总督金明远已调派驻军镇*压,不过十日祸乱即可终结,请太后放心。”

“倒不关心这个。”隆懿阖着眼,一边让宫女按摩着头肩背一边道:“只是哀家听说,那乱党头目柳余缺原本已经将被处死,却被个小捕快给放跑了。现在负责督办此事的官员上表,说这小捕快是乱党的内应,你怎么看?”

张弘正沉吟半晌,才道:“臣以为,无论此话是真是假,尽快将此人交由三法司会审、执行刑罚以儆效尤,才是关键。”

“是啊,你和哀家想到一处去了。”隆懿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苦恼:“只是不知洋鬼子吃错了什么药,竟有两国公使为其求情!你是知道的,在咱们大楚,洋鬼子虽然可恨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这个吃里扒外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张太傅,就托你查一查了,顺便把洋人们都安抚安抚,叫他们少在哀家面前说那些不中听的话,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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