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转圜之机(二)

气氛瞬间冷了下去。

好在宽宏大量如张太傅,并没把眼前这个刚脱离“少年”没两年的“贱民”这些冒犯之语放在心上。顿了顿,他很认真地问道:“年轻人,你是在对我发火吗?”

沈夜北一愣,旋即罕见微赧。他忽然觉出了自己的失态——是啊,自己和眼前这位太傅大人又不相熟,从前对着最喜欢的二哥不曾这般、进天牢被上酷刑也不曾这般,偏偏对着张弘正这个陌生人,竟然一时没能忍住,吐露了心声。

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太苦了,实在是太痛苦了。苦到,他原本无法承受,仅靠着一口恶气撑到今日,早就已臻极限。那厢却听张弘正道:“是不是因为,你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反应还算正常,那么第二个问题,简直可谓明知故问式的荒诞。这一次沈夜北终于缓过神来,沉声道:“那两个人,是张大人找来的?”

张弘正点头。

“张大人找他们来,是为了考验我?”

“考验你?”张弘正又笑:“考验什么?”

“路。”

“那么,你的选择呢?”

铁链微响。沈夜北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灰眸渐亮:“哪条路,我都不选。”

————————————

雍和园新址。

四国条约签订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舆论哗然,民间更是骂声一片;好在京兆尹镇压效率奇高,短短三天之内,凡是再有敢妄议朝政的刁民酸儒,统统下了大牢。

所以,当隆懿太后走在园子里的时候,心情比最开始时稍稍舒畅了些。时值六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盎然的时节,听得见鸟儿在树上吱吱喳喳的叫,她居然也没和往常一样皱眉发火,反倒以此逗起了趣:“这鸟真是不长眼,吵吵起来没完没了,忒的叫人心烦!”

“可不是!”小德子在一旁赶忙附和:“奴才这就叫内帮内侍们将那扁毛畜生打下来。”

“慢。”隆懿太后抬手,示意他不要乱动:“这点子小破事儿,不值得费心说道。哦对了,萧道成家里那小子最近来过,是吗?”

小德子讷讷:“回老佛爷的话,是来过,说是想跟您请个恩旨……”

“喔,你怎么回的?”

“奴才怕搅了您的清静,就擅作主张给拦了下来,又不是什么紧急大事。”小德子答得异常谨慎。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如今再也不敢妄言妄动了。

“也好,就这样吧。”隆懿太后道:“小德子,你知不知道萧衍那小子,是想请什么旨?”

“奴才愚钝,哪猜得出来呀。”小德子非常有眼力见儿地卖起了乖。隆懿太后用手一点他额头,笑骂道:“狗东西,装的什么蒜?他能想干什么,还不是给那个逆贼求情!吃里扒外,哀家这些年白对他萧家那么好了!”

“萧家公子是太年轻了些,玩世不恭,还不能体谅老佛爷这些年栽培的苦心。”小德子摸准了隆懿太后今天心情不错,壮着胆子跟进一句。隆懿太后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他呀,从这案子案发以来就一直模棱两可,上报给刑部的罪名很重,证据却一个靠谱儿的都没有,想来早就留了后路。如今三法司初步定刑,他可不得上心么?”

顿了顿,又问:“这个逆贼,和萧衍是什么关系?”

小德子头立刻垂下:“听说是发小,曾对萧家公子有过救命之恩,但……那都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

“十年前的旧事,今儿还记着,萧衍倒真是个念旧的。”隆懿太后笑道:“不说他了,说说那个逆贼,叫沈……沈什么来着?”

“沈夜北。”小德子小声提醒。

“对,沈夜北。”隆懿太后寻了个石凳坐下来,用手指轻轻捏着眉心,缓缓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基辅罗斯人替他求情也便罢了,竟能劳动大洋国教廷红衣主教为他出面?真是杀也杀不得,不杀,却叫人咽不下这口恶气,也寝食难安呐。”

小德子胆战心惊地瞄着前面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他实在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楚陵背着手在太和殿里走来走去,急得头直冒汗。好在言出法随,话音刚落张弘正就从正殿门口走了进来:“陛下。”

“爱卿。”明明刚才还急得要死,此刻楚陵却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帝王之相:“你之前去哪里了?”

张弘正平和地看向他。这一刹那,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受伤,最终却还是如实答道:“天牢。我去了趟刑部天牢,去见逆犯沈夜北。”

楚陵的脸仿佛川剧变脸一样,瞬间就变了。难捱的半晌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你要去天牢讯问,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朕一声?”

“……陛下教训的是。”似乎是想辩解,最终却什么都没辩解出口:“臣谨记教诲。”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这个人的脸上似乎从未有过太大的情绪波动,永远这样一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圣贤样,让人揣摩不透。楚陵一点小心眼儿没处发泄,只得作罢直言:“罢了,说正事。那个沈夜北不过一介无品级的小吏,有什么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的?”

张弘正道:“是,此人无品无级,命如草芥蔽履。可就是这么一个草芥般的小人物,却让太后两次提及,陛下不觉得奇怪么?”

楚陵眼前一亮,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难道,是因为两国大使替他求情?不过说起这件事朕也觉得蹊跷,这小吏真是好大的面子,就连正一品的朝廷大员也没有这般福气——”

“臣有所耳闻,”张弘正委婉地打断了他的离题万里:“沈夜北,年十九,辽东人士,出生之时天降异象,为当地钦天司所察,却不知为何当时没有上报钦天监。这件旧事,也是州官最近才从地方州志里翻出来的。”

“天降异象?”

“是的,异象。”张弘正一字一句,语气空前庄重:“白虹贯日,荧惑守心。”

白虹贯日,荧惑守心。这两种星象,无论哪种都是灾象中的大灾之象,更何况兼而有之,简直千年难逢。

“看来这是个灾星。正好借此机会杀了就是,爱卿何必为他特地跑一趟?”

“陛下,”张弘正摇了摇头:“白虹贯日,荧惑守心。这两种异象,可以解释为祸乱朝纲的灾星,但历史上亦曾出过顶着这两大灾象却救国救民的将才。杀人不过一刀,可人死不能复生,可死可不死之事,终归是要斟酌一二。”

“灾星,哈!天大的灾星,还大得过如今满天下的乱民乱党吗?”

楚陵并不信那些神叨叨的鬼神之论,便只兴致寥寥道:“所以这就是太后对他感兴趣的原因喽?”

张弘正颔首,继而又道:“这也是臣前去天牢,探视此人的原因。”

楚陵依旧不感兴趣:“那爱卿你,探出什么了没有?”

倒退回天牢之内,两人对峙之时。

“哪条路,我都不选。”

杯声落桌,很是清脆。对面那个容貌妖冶的年轻人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茫然之色。张弘正顺势问:“原因呢?”

“这第一条路,看似生路,实则死路一条。”

“哦?”

沈夜北淡淡道:“大楚刚刚败给了基辅罗斯帝国等三国联军,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我一介草民,能劳动太傅大人亲自过问,想必已经上动天听——”

“让我姑且一猜。是皇上,还是太后?”

“太后。”张弘正并不打算隐瞒,叹道:“年轻人,你很聪明。但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沈夜北冷笑一声:“张大人,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跟你们这些人一样,不敢擅自揣摩上意么?”

张弘正先是怔了一怔,之后竟笑了起来。他这笑竟不似冷笑,也非讥讽,笑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然道:“你是看准了,我不会对你不利,对吗?也好,我承认,我确实不会对你不利——接着说下去,我听着。”

“太后过问,表面上看是因为两国使臣为我求情,可如果太后真在乎外国人的看法,三法司初审就不会定我死罪。”

沈夜北脸上的冷笑褪了些,语气冷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太后本是铁了心要处死我以儆效尤,若非基辅罗斯叩关,我就不是秋后问斩,而是立刻凌迟了;既然只是个秋后问斩,现在又给我选择,可见太后的心思有所松动。她想借大人之口,问我想不想自认基辅罗斯人这个身份,我若认了,斩刑都要变成凌迟,否则平不了太后心头之怒。是么?”

张弘正脸上的笑容收了些,看向他的眼神也严肃起来。这些他张弘正早就想到了,可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尚未弱冠的孩子,只是个出身贫贱的寒门子弟。

见他不言不语,沈夜北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清茶,续道:“至于这第二条,确实是条活路,但我不能选的理由张大人想来也该清楚——我手脚筋脉俱断,这条路也走不通。更何况,即便能走,我也不会走。”

张弘正反问:“为什么?”

沈夜北道:“以我所做之事,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个流放。让我去天机处做事,总得有条件吧?”

张弘正颔首,道:“当然。条件是什么,我没法回答你。如果你有心——”

“我不会去的。”沈夜北断然道:“其一,无论加入天机处的代价是什么,但至少我知道,只要加入天机处,我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

张弘正又问:“‘沈夜北’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也并未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不复存在又有何妨?”

沈夜北莞尔:“原本什么都不是,但现在我出名了。”

张弘正双眼微眯:“你在乎名声?”

沈夜北不屑一笑:“我要这虚名做甚?只不过以我的‘前科’,若进了天机处,以后就是个默默无闻的耗材。”

张弘正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么,其二呢?”

“其二……”沈夜北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张大人,确定要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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