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谨方召沈夜北对峙之时,秦放就在营帐外头藏着,因此,也就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里面的动静。
到如今他才算弄明白——真让段督军给说中了,沈头儿还真就是在利用他,一点儿多余的念想都没给他留。他有点儿伤心,但也只是有一丁点儿,不太多,便安安静静地继续听下去,接着就听见了里面拳打脚踢的斗殴之声,心里于是一紧——
我去,沈头儿这么牛掰,连督军大人都敢跟着对打?!秦放没头没脑地脑补着,接着听墙根儿,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都是沈头儿单方面在挨揍。不愧是头儿,被打成这德行都一声都没吭!那点子似有若无的伤心变成了担心,他扒着帐帘的缝隙往里瞅,就见沈夜北倒在地上,满地的血。
满地的血!
“……滚,你给我滚,滚回牢城营!当一辈子流犯吧你!”
“督军大人,请容民女陈情。”
这是秦兵的声音。秦放先是一愣,小眼神儿飘飘忽忽地往她的方向看去,暂时按下了冲进去“护主”的心思。只见秦兵娉娉婷婷地站在原地,看都没看倒地不起的沈夜北一眼,而是平静地直面正在气头儿上的段督军。段谨方仍然怒视着地上的沈夜北,喝道:“讲!”
“督军,沈大哥并非您所认为的那种冷血寡恩、无情无义之辈。”秦兵道:“沈大哥与家兄还在荆州襄城当差之时,有一次家兄遭遇歹人截杀,险些丢了性命,那时沈大哥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帮家兄逃了出去。如果不是沈大哥拼死拖住那些贼人,家兄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她简单地把襄城发生过的事讲了一遍。段谨方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不是为了救他,现场胡编出来的吧?”
“民女不敢对督军大人有丝毫隐瞒。”秦兵口称“民女”,行的却是男子作揖之礼,低眉垂首道:“当日,锦衣卫指挥使苏大人的千金苏婴小姐也在场,督军如若不信,可向京都致信求证。”
段谨方猛地瞪大了一双豹眼——
此事他当然是第一次听说,真假暂且不论,起码这就足以解释苏婴千里迢迢追随而来的原因了!段谨方悄无声息地把抬起的蹄子收了回去,面露迷茫之色:“……为什么?你图什么呢?”
他这次问的是沈夜北。沈夜北当然没法子回答:他已经昏过去了。
好在秦兵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督军是觉得奇怪吧?沈大哥原来好歹也是举人出身,皂吏之首,比不得官老爷尊荣,但总比家兄那等贱吏的命金贵许多。按常理,沈大哥不该豁出去性命救家兄,对吧?”
“其实,沈大哥性子是冷了点,心思也深了些,可他本性却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良善。”声线转为哀伤:“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人和事,他就一定会尽心竭力、至诚以待……”
“他不会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可世人会说漂亮话的太多了,于是满天下就全都是谎言。督军大人,论人当论迹、不当论心,否则世上就再没有一个好人,而遍地都是伪君子和真小人了。”
段谨方罕见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反问道:“小姑娘,这些都是地上趴着的这小子教你的吧?”
秦兵腼腆一笑,答非所问:“大人乃至真至朴之人,当喜坦诚相见。民女恰巧会些识人的本事,却让大人见笑了。大人如没有别的吩咐,民女和家兄便带他回去,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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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愿信我?”
前夜里,男装少女在他身后唤道。沈夜北回过头去,月色之下她清丽的脸庞神色平和,声音淡淡:
“每个人都有弱点。段谨方的弱点是沽名钓誉、过分护短,而公子你的弱点,则是不擅长处理人际琐事,与人周旋。这个弱点对于位高权重之人无足挂齿,可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却足以致命。”
沈夜北忽然觉得她这语气非常耳熟,可奇怪的是,他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了。
“而我,可以帮公子弥补这个致命的缺陷。”
沈夜北漠然:“谢谢,我不需要。”
沈夜北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操蛋的世道里踽踽独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仰赖谁的帮助而活——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旦选择接受了别人的帮助,就意味着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中,而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
他谁都不信,除了他自己。
“学会适度接受别人帮助,也是处理好人际关系的必修课。”秦兵耐心劝解他道:“人情人情,都是在来往之间逐渐建立起来的。欠别人一份人情,将来找个机会还了就是,在这一来一回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建立起来了。只要不做一锤子买卖,公子的‘朋友’就会越来越多,将来的路也就越来越好走。”
沈夜北缓缓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太累了。”
“所以我才说,公子需要我的帮助。”秦兵莞尔一笑:“或者你也可以不把它当做帮忙,而是当做一个观摩学习的机会,如何?”
……
从督军营帐回到住处,已是日上三竿。秦兵拧干了湿毛巾上的水,动作轻柔地替他一点一点拭去脸上、口鼻中的血,然后非常自然地就要掀开他的上衣,准备上药。沈夜北艰难地抬手制止了她这一举动:“秦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
“公子。”秦兵轻叹着,抚了抚他的额头:“你不必担心,也无需害羞。我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女性,对你没有所谓男女之情,亦不需你负责。”
“……”沈夜北想继续反驳,可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他就真如晚辈一般心无旁骛——即使对方甚至比自己还要小两三岁,是个货真价实的、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耳边听得秦兵又道:“督军撒完气,他和你的矛盾也就到此为止了,以他的性格,断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只是公子,日后切记须收敛锋芒,身处低位之时要守拙藏愚、韬光养晦,有些亏吃了便吃了,并不是所有的仇都要睚眦必报、针锋相对。”
沈夜北沉默。他知道秦兵这是忠言逆耳,可心里却暗戳戳地藏着另一番打算。阴暗的藤蔓从他的心血里抽出嫩芽,细细地长出了分叉,毒蛇一般蜿蜒着攀扯了他的五脏六腑——
那是名为“仇恨”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生。
他对自己说,终有一天,这一笔一笔的账,他都会以千倍万倍的代价,如数讨还。
“关于锦衣卫和天机处,你知道多少?”沈夜北转移话题道。秦兵摇了摇头,讳莫如深:“抱歉,我知道的并不比公子更多。”
她说这话时语气十分诚恳,但沈夜北隐约能猜出来她根本没说实话。现在这种时候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决定另辟蹊径。
沈夜北想到了陈危。
陈危这个人本事高,脾气怪——比他还怪,而且很容易暴躁。沈夜北自问已经够“不会说话”讨人嫌,可若真和陈危比起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和善可亲”、“平易近人”了。
陈危不爱钱、不近女色,平日里兵痞子们聚在一起插科打诨,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磨刀,将一把快生锈的军刀磨得锃亮。沈夜北把伤养的差不多了就归了队,不过这次他没再像从前那样,闲下来时翻些没大用的西洋典籍,而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往人堆里凑了凑,一言不发地听一群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儿娘们儿唧唧的八卦,顺便悄咪咪地盯着陈危看。
只盯了几天,他就大致摸清楚规律了——
陈危这个人的生活其实非常有规律,也十分无聊。每天早操之后,他都会去校场后面的空地里练刀,每次练得还都不是同一套刀法,出招诡谲利落,出手稳准狠,典型的刺客杀手路数。练剑完毕再参加集训,走走队列玩玩儿火*枪,午休时磨刀半刻钟,然后睡半个时辰,有时饭都懒得吃;晚上回营之后他又会趁着月色再练一会儿刀,然后跳进附近的水潭里洗个澡,等所有人都睡了才会回去。
军营生活枯燥得要死,没有女人也没有别的娱乐消遣,一群精力过剩的爷们儿们就开始变着法子地自己“找乐子”:这里头包括打牌,自然也包括玩儿男人。
别的行伍里早就有龙阳断袖之事传出来了,可沈夜北他们这些人刚来不久,彼此之间并不十分熟悉,尽管确实有几个清秀漂亮的可供取乐,但能犯下流放重罪的也都没有善茬儿,因此尚无前种肮脏情*事。
是日晌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关铭照常成了在场丘八们的八卦中心,一张大嘴叭叭叭个没完,可沈夜北却没再如之前几天那样跟着凑热闹,而是拎了壶酒冲着磨刀霍霍的陈危走去。
两人四目相对,场面一时十分尴尬。最后还是沈夜北先打破了这尴尬无比的局面:“陈兄,前几天刘成勇那件事,多谢了。”
“不必客气。”陈危简简单单答了四个字,随即转回头去继续拭刀。过了约莫一分钟他才抬起头来,对着仍站在原地的沈夜北道:“你还有事?”
“是的,”沈夜北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我想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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