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代,酒都是拉近两个男人之间距离的上佳饮品。几两黄汤下肚,陈危一双眼仍是雪似的亮,可沈夜北这个酒量欠佳的,头就有些发晕了。
不过也不打紧,今天下午是例行的休沐日,不会有上官来追究他酒醉之责。陈危不吱声,他就只能充当话多的那一个:“其实我到现在都疑惑着,那日在刘成勇面前,你为什么替我出头?”
陈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儿,他才说道:“我看你顺眼。”
这话说得实在暧昧——沈夜北原本于此道不通,但经了和萧衍那件事儿之后,他多少对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情愫有了基本的认知,于是下意识地反问:“顺眼?为什么?”
“你救了你兄弟,后悔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可沈夜北还是听懂了:“你是说柳余缺?”
陈危没有对他这句废话做出回应。
沈夜北也没指望他回应,自顾自道:“凡事往前看的为好。”
酒劲儿上头,他那张雪色的脸染上胭脂似的红,舌头都有些大了。陈危点了点头,又道:“你会千机丝?”
沈夜北怔住。他曾经能够操纵千机丝这件事,虽然并不是什么秘密,但知道的人也只限襄城县衙里那些同僚,京城这边也只有萧衍知情。陈危早在一年前就已下狱,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手腕上的伤口告诉我的。”陈危不负所望,爽快直接地解开了他的疑问:“我也有。”
他毫无保留地解开袖口,将手臂递到沈夜北面前。只见肤色黧黑、肌肉匀称的手臂上,和他自己差不多的位置上,果然也有一道堪称狰狞的陈年旧伤。
陈危道:“所以,你和我很像。”
这句话又简洁得几乎令人无法理解。沈夜北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是天机处干的?”
“嗯。”陈危放下胳膊,重新扎起袖口,声音无悲无怒。他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还有多少瘾药?”
什么瘾药?
沈夜北原本浑浑噩噩的大脑瞬间清醒,神情震惊如遭雷击。他刚想反问“瘾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我记得,你曾进过锦衣卫诏狱。”
陈危点头。
想起当日在天牢时,“越俎代庖”的锦衣卫镇抚使沈庆那张病恹恹的瘾*君子脸,沈夜北忽然觉得周身血液都在倒流,浑身发冷:“是锦衣卫迫使你服的瘾药?”
“是天机处。”陈危道:“皇家惯用瘾药控制鹰犬,我以为你知道这件事。”
是了。他之前还在奇怪,以陈危这么大的本事竟然还能活着从诏狱里出来,朝廷就不怕此人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举——原来如此。
猛兽的脊梁早已碎裂,雄鹰的羽翼早已断折。有那种鬼东西牵制着,从今往后,这头不驯顺的狼也只能乖乖地做一条被朝廷圈养的狗了。
“这瘾药叫什么?”好半天后,沈夜北才喃喃地问了句:“最多须间隔几天用一次?”
陈危:“叫‘神仙醉’。最迟七天,否则毒瘾发作,生不如死。”顿了顿,他的神色也复杂了起来:“他们没告诉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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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平西王府。
萧衍一脸冰霜地闯进来时,楚慕正背对着玄关,半躺半卧在毡毯上吞云吐雾。没等萧衍抬手捂住口鼻,他就非常自觉地将烟袋在琉璃盏上磕了磕,奴婢们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四面窗子大开,室内空气总算为之一新。
“呦,今儿这是怎么着了,这么大的火气。”刚“过完瘾”的平西王爷撑着手肘支起半个身子,在即将散去的烟雾之中眯了眯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子似的。”
“还不是因为苏婴那个婊*子!”萧衍大大剌剌、不请自来地往萧衍左手边的太师椅上一坐,家仆们立即奉上香茗,可他却一点品茶的心情都没有:“他妈的,这贱货私奔去见小白脸儿,找回京城来让我爹亲自登门不说,她居然敢直接提退婚!”
楚慕也略表惊讶:“确有此事?苏文洛怎么说。”
“哼,那老家伙滑头的很,不敢得罪我爹也不想在朝野和民间出丑,当然是狠狠教训了那贱人一通!”萧衍回想起之前苏府上自己那“未来老丈人”堪称精彩绝伦的脸色、以及破天荒地祭出家法将苏婴关了禁闭让她去跪祠堂,心情多少平复了些。
楚慕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笑道:“说反了吧?”
萧衍结舌。他这时忽然意识到,其实他爹之所以“忍辱”去苏家探望,已经说明一切了——如今早已不是西北督军苏文洛高攀天下兵马大元帅萧道成的时代了,恰恰相反,早已致仕、失去兵权的萧道成,需要苏家的背景保住萧家不至于在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猜忌下败落,也需要苏家的背景,为他萧衍将来的仕途做背书。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这世上,几千年来不外乎此。
正当气氛逐渐陷入尴尬之时,门房适时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躬身道:“王爷,宫里的林公公来了。”
“请他进来。”楚慕阖上双眼,语气悠然。再睁眼时,新晋秉笔太监林有昌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眼前这位十二岁入宫,今年年方十八,却已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可在楚慕面前,这位炙手可热的“林秉笔”却仿佛儿子面对父亲一样:萧衍这般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他的紧张畏惧、以及夹杂在畏惧里那悄么丝儿的一点点敬爱了。
“奴才参见殿下。”当着萧衍的面前林有昌很是有些戒备心,落在行动上并没有他那双眼里的感情那般炽热。楚慕眼睛并未全睁,漆黑眸子从长长的睫毛下斜睨着他,整个人姿态放松得不能再放松了:“公公辛苦,看座吧。”
家仆们忙不迭地要请他落座。林有昌却没照办,而是仍立在原处,一副少年人略显沙哑的声线,却不似其他阉人那般尖细难听:“奴才不敢。奴才这次来,是奉了太后的旨意,特给您送来份例的仙药。”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将随行小太监手里的托盘接过来,把上头的玉瓶恭恭敬敬奉上。家仆赶快膝行上前,跪着接过,然后起身匆匆退了下去。楚慕这时才终于开口:“这药量,看着可不太够啊。”
林有昌低眉顺眼的:“回禀殿下,太后说了,您现在在京城居住,不比往日在西北那般来往不畅。如您哪天真不够使了,尽管差人找奴才通传一声,她老人家叫太医随时候着您。”
他这番答话看似滴水不漏、公事公办,可萧衍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味儿。楚慕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阖了眼:“好吧,那届时只能有劳公公了。”
待下人送走林有昌一行人,萧衍才斟酌着问了出来:“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仙醉啊。”楚慕总算张眼看向他:“很难猜么?”
“……”
萧衍这回是彻底傻了。他难以置信地扭曲了一张脸,讪讪道:“这,这太后赏您这东西……”
“不是她,”楚慕脸上面具似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是先帝。”
楚慕口中的“先帝”并非被太后毒死的短命小皇帝楚祯,而是太后的丈夫、大楚靖和帝、他同父同母的亲兄长,楚盛。
大楚太祖祖训,藩王受封后须立刻离京赴任,非受召终生不得离开属地半步。为了避免出现前朝时期皇子夺嫡手足相残的惨状,藩王没有除蜗居府内吃喝玩乐之外的任何权利,甚至没有离开府邸的自由。这样的规制过了一百多年之后,逐渐因为皇家子嗣凋零而有所松动,到了靖和帝时期,就只剩下楚慕这一个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皇子作为对手以及“潜在隐患”了。
据传闻,楚盛和楚慕的父亲、当时的武威帝楚成,原本是想立楚慕为太子的,但奈何楚慕虽长于军事,但生性放荡不羁罔顾礼法,不为清流所喜;后来更是因反对宦官干政、力主平息党争而被武威帝的“大伴”、西厂提督魏贤忌恨。清流、阉党内外夹击之下,唾手可得的皇位就拱手让给了更为“老成持重”、能“平息物议”的楚盛。
“殿下的过往,我爹早就跟我讲过了。”萧衍直言不讳道:“老实说,当初他老人家提起您年轻的时候,不对,您现在也不老,总之吧!总说您有明君之相,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立储时脑子进水了去得罪那帮子朝臣和太监,就俩字儿,可惜。”抒发完感慨之后,他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继续听八卦:“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楚慕悠闲地将双手垫在头下,仰面躺着,二郎腿有节奏地打着摆子:“我那位好哥哥担心他皇位不稳,在我临就藩离京之前的送行宴上,给我下了这所谓的‘仙药’。”
他很平淡地说着,神情却并无自哀之意,语气中甚至带了点佩服的意思:“先帝是懂我的,知道我生性谨慎,所以药量并不算大。等我反应过来发现每日饮食里都‘加了料’时,毒瘾已深,想戒都难戒了。至于太后,她不过是顺着先帝的遗愿行事罢了,可以理解。”
萧衍无言以对。他先是感到震惊,随即陷入了苦恼之中: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站在爹和萧氏一族的立场上此时该如何措辞才是最合适的。好在楚慕主动转移了话题:“听说太后召梅远山进京了,是真的么?”
明知故问。
萧衍在心里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儿,然后迅速借坡下驴:“殿下果然消息灵通。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老匹夫是为了给段谨方那厮谋个像样的差事而来,跟议和之事没什么关系。”
楚慕似乎对此很感兴趣:“哦?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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