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前。雁回村，小教堂。
沈夜北这小怪物又缠着他讲故事了。白天练了一天武的柳余缺被他烦的没法子，只得搜肠刮肚地瞎编一气。
柳余缺自认想象力实在有限，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想出来个好主意：“那个，二哥今天不走寻常路，讲个未来的故事吧。”
“未来？”年仅十三岁的沈夜北第无数次表现出了他的“少年老成”：“首先，故事之所以为故事，是因为它只能发生在过去。二哥，你不要糊弄我。”
妈的熊孩子，事儿真特么多！
柳余缺无奈扶额，做头疼状：“小兔崽子，你要是这么能咬文嚼字，老子可就不讲了啊？”
沈夜北立刻恢复乖巧，变脸如翻书：“好的二哥，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
柳余缺轻咳一声，道：
“话说，很久很久以后……”
很久很久以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复腐朽的封建专*制制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大多数普通人做主的全新时代。
那是属于真正人类文明的光辉时代。
在那个时代，天下不再是皇帝一人乾纲独断，官僚集团不再只为天子一人负责，每一位普通公民都生而享有平等和天赋人权。权力不再越界，自由不再奢侈……天下，是属于天下人的天下。
在那个时代，政治清明，公民享有对公职人员的监督、问责、罢免之权，底层百姓不会因苛政、恶政、懒政而没有活路，或者失去人所应有的尊严。
在那个时代，经济、科技的极大进步使得绝大多数人都能学有所教、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人们的精神文明水平飞速提升，在满足最基本物质需求的前提下，每个人都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科举不再是普通人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入仕也并不会让任何人因而拥有凌驾于他人的特权。
在那个时代，道德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枷锁，或者滋生歧视与仇恨的土壤，而是人们在自我实现之后的更高层次追求。法律代替道德成为全社会的信仰，“灰色边缘地带”越来越小，奸佞邪恶、自私自利之徒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实现正义，成为所有人心中的共同理想。
在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永远都不会存在的。”
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声音打断了柳余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伤春悲秋。他回看向沈夜北，反问：“为什么？”
“你读过神父那本《圣经》吧？”沈夜北近乎残酷地冷笑道：“无论历史如何发展，人性本恶这一点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所以，这个世界最终只会走向两个极端——西方索多玛式的秽乱混沌，或者，东方斯巴达式的恐怖威*权。”
“……”柳余缺有些被他吓着了：“少年，你这中二病也太严重了，得治啊。”
半晌，他又道：“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来自那样的未来世界，你信不信？”
沈夜北坚定道：“不信。”
柳余缺于是只得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好吧，我骗你的。”
——他确实来自未来，但他的未来，确实走向了其中一个极端。柳余缺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哪个更糟一些？”
沈夜北没有回答。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沉思之中。
“喂，”话题又一转：“兔崽子，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沈夜北茫然道：“……不知道。”
“你不是想做大官么，怎么又变了？”柳余缺笑了笑：“是不是城里的学堂教了你些什么新东西？”
“不是，是古德里安神父。”沈夜北摇了摇头，现在的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他给我讲了很多大洋国的风土人情，还带来了很多图画。”
他所说的图画甫一拿出来，柳余缺就乐了：“什么图画，这不是照片么！让我康康！”
照片上，大片大片的平原被广袤的植被所覆盖，几栋独栋别墅稀稀拉拉地矗立着，典型的欧式建筑风格。牧羊犬驱赶着牛羊从农场上成片路过，仿佛陆地上低低漂浮的云。夕阳西下，牛仔们戴着夸张的大檐帽、骑着马向日头西沉之地走去——
仿佛，走向世界尽头。
“二哥，”沈夜北的双眼盯着照片，缓缓道：“你说，人真的生而自由么？”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柳余缺抖起了机灵：“不是我说的，是卢梭说的。”
他以为沈夜北一定会追问谁是卢梭，却没想到后者颔首道：“是。法莱西的Rousseau，汉文译为‘卢梭’——他在《社会契约论》这本书里写的。”
柳余缺瞪着他：“谁告诉你的？”
“神父。”
“哦……”
吓死人了。柳余缺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个世界里也有卢梭？
“既然人生而自由，那为什么白人享有自由，我们却没有呢？”
这熊孩子，不大点儿的年纪净问些形而上的东西，把他都搞不会了。柳余缺难得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你说错啦，不是所有白人都有自由，也不是所有有色人种都没有自由。比如说你的母族基辅罗斯人吧！他们也是白人，但他们的精神内核其实和楚人一样，都是奴性文化熏陶下的种族。至于楚人，也不是所有的都是奴才。普通百姓确实活得像牛马，可达官显贵——他们享有的自由，可比西方世界的贵族阶级更多呢！”
“可这又是为什么？”
“很简单。能量守恒定律听神父讲过吧？”柳余缺尽可能用他能听得懂的方式随口胡扯：“这世上的自由和资源也是守恒的。大楚人口众多，资源就那么丁点儿，当官的想作威作福、一门心思只顾捞钱捞权，那就只能从老百姓身上攫取。他们从百姓身上抢走的资源，大部分还要献给皇帝和上级官僚，所以整个社会就成了个漏斗的形状——上面极少数特权阶层占据了整个社会绝大部分资源，下面绝大多数底层人，也就没有了资源，遑论自由？远的不说，我们这小小的圈子里，将来就已经注定要划分出三六九等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生下来就已经在罗马了。”
“你是说……大哥？”沈夜北面露疑惑之色。柳余缺点了点头：“对呀。他爹是大楚武将之首，他就算半个贵族了。当然，这种‘贵族’和楚氏皇族还不一样，毕竟没法子世袭，能富贵多少代那就得看大哥自己的造化了。”
“唔。”沈夜北讷讷地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柳余缺耸了耸肩：“至于咱俩这样的泥腿子出身，如果走科举这条路，县令以上的职位就别指望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天花板和出身是成正比的，除非你能中进士甚至考进三甲，成为天子门生。”
沈夜北头更低了些：“……我不是考科举的料，而且我不喜欢读四书五经。”
“你都不是那块儿料，那我岂不是直接成废柴啦？”柳余缺一拍他的肩头，爽朗道：“别妄自菲薄，好好读你的书，将来混个一官半职，二哥还指望着跟你混口饭吃呢。”
他不过随口一说哄孩子，可沈夜北却又当了真。后者擦了擦发红的眼圈，轻声反问：“真的吗？如果我能中举当上县太爷，我就能养活二哥了，是这样吗？”
柳余缺张了张嘴，想纠正又想吐槽，可最后还是善意地撒了个谎：“真的，所以你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啊。”
否则的话，在这样一个只有通过科举才能改变命运的年代，以沈夜北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天性，将来根本没有活路。
“二哥你呢？”那边沈夜北却忽然反问道：“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柳余缺轻笑一声。这个容颜清秀、总是面带春风般和煦微笑的少年，在这一瞬间竟似长出了锐利的棱角，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凌厉锋芒：“我想为这天下苍生的幸福与自由，跟这操蛋的世道争上一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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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番外一：“能量守恒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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