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半岛上的新罗国东北方与楚国辽东半岛毗邻,是楚国的邻国兼藩属国。几千年来,无论楚国所在的远东大陆如何改朝换代,两国之间的“父子关系”从未改变,一直延续至今。
但,大楚与东瀛那场震惊世界的海战,却从根本上动摇了这种实则并不稳固的关联。
“新罗这次乱象起于李氏王室内部。新罗王李锡是个不问朝政的主儿,主张依附倭寇的王后金昭荣和反对她的大院君(注1)李世令发生龃龉,李世令率民间抗倭军冲进郯都,结果被王城守军击退。倭寇于是趁虚而入,入主郯都王宫,控制了新罗内政。之前的朝鲜总督(注2)就是这么逃回大楚境内的。”
鹿江大营,督军营帐里,段谨方召集卫所指挥使以上的将领议事,可不知是怎么想的,单单叫上了沈夜北这个百户。沈夜北见在场都是上官,再看看自己身上这扎眼的低级将服,难免有些局促,便默默地站到了最后一排角落里。
只听端坐主位的段谨方问道:“我军奉朝廷之令前去平乱,诸将可有良策?”
“督军,要俺老张说,直接从边境推过去就是了!狗日的倭寇没在那里布置多少人,咱大楚海上是败了,可毕竟占尽地利人和,陆上未必吃亏!”
无论在哪里,每逢议事总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愣头青强出头,打破僵局。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毕竟没有他们破局就不会有集思广益的可能,可他们的见解,通常又简单粗暴的不能推行。段谨方不置可否,转头又看向其他将领:“有意见不同的吗?”
又有人出列拱手行礼:“督军,末将以为张指挥使此言差矣。东瀛陆军之强悍在场无人不晓,我们贸贸然就上去硬碰硬,损兵折将事小,丢了朝廷的脸面事大,还须三思。”
“嘿我说王指挥使,你怯战就说怯战,找啥借口呢?”
“张指挥使,话可不能这么说,”王指挥使冷笑道:“我是没法子,你那法子就行了?有能耐你自己去打头阵啊!”
“行了行了!”眼见着两个炮仗一点就着,底下诸指挥使也随之站队,段谨方只得出口制止:“军帐之内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有谁有别的想法吗,本督军要听的不是困难——困难谁都知道,办法才是真的!”
威严的目光扫视一周在场众人,忽然唤道:“沈夜北,你说说看。”
终于来了。
沈夜北平了平心神,才道:“是。卑职以为,以当下局势来看,确实不宜立刻与东瀛人正面对抗。”
话刚开了个头,最开始大嗓门儿的张指挥使就发难了。他用手遥遥指着沈夜北,大声训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众人被他这么一提醒,也纷纷看向沈夜北。见后者穿着的是百户的将服,大多数人虽并未如张指挥使一样说出口,却都不免心生鄙夷和不满:鄙夷他的品阶低微,不满品阶如此低微之人竟也恬颜站在此处,如果不是督军准允,他怎么敢?还有一小部分消息灵通的,则感到心惊——
沈夜北。这个名字……
不是那个劫法场救乱党的大逆之徒么!
“张汤,你当本督军是死的?”
段谨方冷冷一声,一头冷水把那愣头青给浇蔫儿了。沈夜北等他重新看向自己,才继续道:
“现下金王后协同东瀛人控制了新罗朝政,我军师出无名,反而会在列国间落得一个‘干涉他国内政’的恶名。可如果,我们能够与大院君取得联系,借新罗义军之名、之力平叛,或两面夹击,不但出师时名正言顺,更能借力打力、有效缓解我军异地作战的压力,扬长避短。”
他的状态虽然比前日好了些,但似乎落下了“病根”,本就瓷白的脸愈发没了血色,声音也始终有些轻飘,而且好像并无恢复中气的迹象。众指挥使大多第一次见着此人,知其来历的心下了然,不知者一见他那张明显混了白人血的脸,皆十分惊愕,但慑于段督军在前,也都只能彼此间小声窃语。
“都在说什么悄悄话?对他的策略如有意见,那就大声点儿,说给本督军听!”段谨方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些属下在想什么,便故意大声说道。他一发话,就没人敢再议论了,倒真有个指挥使站了出来,平和道:“末将以为,沈百户此计可行。”
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身姿修长清瘦,容貌也生得甚好。皮肤虽因常年军营里摸爬滚打而有些粗糙,但仍能看出秀丽底色来。段谨方神情缓了缓,反问道:“哦?白简,你且说明白些。”
“是。”白简回道:“新罗之乱根源在于朝争,东瀛只是乘虚而入,所布兵力不会太多。但如果师出无名,东瀛反而有了大举入侵朝鲜‘平叛’的借口,这对朝廷来说,或将是无法容忍出现的变数。我军既奉朝廷之命,便不能让朝廷忧心,所以此行师出还须有名。”
白简的声音和他整个人的容貌气质一样,没由的令人心安。如果说之前沈夜北声音虽轻,语气却仍未免显露尖锐锋芒,那么此时白简所做这番“背书”,语气里却丝毫不显锋芒,反而有种与这粗粝军营格格不入的温润,听着就觉五内舒畅,也颇能令人信服。
“嗯……”段谨方总算心安下来。他抬手掐着眉心,一边想一边踱着步子,过了半柱香时间才道:
“那就按你们的计策施行。具体计划和人员调配,稍后由赵佥事向诸位传达。其他也没什么好议的,且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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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佥事代督军传达命令下来,沈夜北才知道,原来白简白指挥使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位好脾气的指挥使听说他如今缠绵病榻,甚至还贴心地带来了吃食补品。他一边将补品放在桌上,一边垂眸看向沈夜北道:“小兄弟,感觉还好么?”
小兄弟……
明明是上官,却没有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之意。沈夜北自入鹿江大营以来,还是头一次被高位之人如此善待,心下不由感动,可紧接着就警惕起来。逐渐成熟的假笑于眉梢眼角浮现,沈夜北立即谦恭道:“还好。指挥使大人百忙之中拨冗探视,卑职感激不尽,受宠若惊……大人,还请上座。”
他的笑容被白简看在眼里,后者也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你不必这样客气。我来看你,实是因为惜才,并非受谁所托或是因为督军另眼待你而刻意拉拢。你不需如此提防的。”
短短三两句话,就把他心里所有的疑虑都摆在了明面上,可又并没伤及自尊体面——此人名虽为“简”,却着实不简单。
沈夜北一边错愕,一边又确确实实地感动了,因此只得暂时放下心防:“多谢大人。”
这声“大人”发自本心,竟没有了之前那种虚伪阿谀的意味。耳边只听白简续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卑职年十九。”
“十九,真年轻啊。”白简感慨一声,又道:“家中父母兄弟可好?”
“卑职是独子,父母也都殁了。”沈夜北平淡地叙述着,仿佛讲的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并无分毫伤感之意。左右从前有爹的时候也跟没有一样,如今孑孑一身反倒清净,也不是什么坏事。
“请节哀。”白简清秀的面容上却流露出真情实意的伤感来,抚了抚他的后背,娓娓道:“这些年很辛苦吧。”
“……”沈夜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很少想过这个问题,而且就算想时,也会觉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那些复杂敏感的情绪实在难以启齿。好在这回白简也没强迫于他,只是温声道:“你先好生养病。大院君那边已经派人接触上了,三日后大军开拔,我们卫所打头阵给大军探路,会很辛苦。”
“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沈夜北瞪大双眼问了出来。他的表情十分吃惊,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层:“大人,我们这个卫所里的战力……除了我和亥字队的弟兄,就都是些老弱病残了。让您打头阵,督军这是何意?”
白简无奈道:“我知道。只是督军有令,我等只能服从调遣。”
“愚蠢!”沈夜北几不可闻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随即意识到不该在上官面前如此不敬,只得强压怒火:“卑职失言,请大人宽恕。只是这第一仗是……咳咳,试探虚实,更是打给大院君看的。前军,前军……咳,如果不能克敌制胜,那么即使后面要和大院君麾下的义军联手,恐怕也会徒增阻碍,这对战局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本就身体抱恙,说得又气又急,一时间竟剧烈咳嗽起来了。
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兵法也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段谨方他们的行动到现在为止都是秘密的,和东瀛人交上手第一面就在登陆新罗的那刻,可谓占尽先机。可一旦见面就败,则无疑失了先机,那时就是后悔也晚了。
谁知白简安静地看着他发火,然后又逐渐平息下来,忽然笑道:“小兄弟,你先不要急,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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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院君:新罗王之父,相当于太上皇。
注2:朝鲜总督:楚国向朝鲜外派的官员,总领属国一切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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