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新罗风云(三)

负责“诱敌”的四十来人按计划回到新罗哨所时,人数还是囫囵的。此时的哨所万籁俱寂,夜幕笼罩着死寂的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人血腥臭的味道。

“百户他们还活着吧……”

在外头望风的探子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十人对一百人,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悬。虽然害怕得要命,但军令在前,这些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面走。

哨所里的光没有熄,只是静得可怕。踩着地上一滩滩的血泊,强忍着脚下因血液凝固而愈发黏腻滞涩的触感,楚兵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到军营内里。越往里走光就越亮,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

地上到处都是身着红贴里的新罗兵尸体,迄今还没见着一具穿着大楚戎服的尸体。楚兵们心下安定了些,同时不免心里纷纷犯起了嘀咕:

亥字队的战力再怎么强,也不可能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吧……

走到正中那间屋门大敞之处时,只见里面站着十来个楚兵。前来寻人的立刻笑逐颜开,大喜过望地喊了声:“百户!我们把追兵引到白指挥使他们的包围圈里,把他们都包了饺子!”

没人应答。说话之人奇怪地又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结果差点儿栽一跟头。沈夜北就站在人群正中,是还好好活着,可……

这里的所有人,包括沈夜北在内,都像被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从头到脚,全身都已被鲜血浸透了。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溅满了血,一时竟分不出到底谁是谁,骇得门口站着的楚兵纷纷后退。

最后还是沈夜北自己开口道:“知道了。”

他说话的时候,鲜血和着凝结的血块沿着长发断断续续流下来,落在地上,有规律地发出“滴答”声响,宛若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阎罗。与他平淡的声音相呼应的,是其余十几个“血人”死寂似的沉默——仿佛他们已经死了一般。

“百,百户。”来接应之人中,有个胆子大的咽了咽口水,轻声道:“咱们现在占了哨所,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等大军接应……百户?”

沈夜北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弯下腰去,似乎抱起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转回身来。这回众人看得清了:他抱起来的,是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具尸体。这具尸体还是少年人的身量,一张圆圆的小脸仍是干干净净的,不似在场其余人那般血腥可怖。沈夜北浸透鲜血的手托着他尚未长成的身体,在众人自觉让出的通道上,沉默着走了出去。

有人认出来他抱着的少年是谁了。

“那不是伙房帮工的秦……”话音未落,沈夜北脚步一顿,那人吓得立刻噤声。

——————————

楚军旗开得胜了。代价很小,一百人的队伍里只死了不到三十人,换来新义哨所三百条人命。

可是,秦放死了。

亥字队里活下来的人也大都无言。死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相处了月余的战友,虽谈不上情谊深厚,但眼睁睁看着昨天还和自己插科打诨的大活人,就这么成了一具具尸体,谁心里都不好受。

白简来找沈夜北时,后者正在坟前烧纸。坟是刚刚起的——行军规矩,战死的将士尸体难以运回故土,就只能就地掩埋,或者烧成一堆灰再带回去。白简把酒壶放在坟前,一边和他一起蹲下去,温声道:“不要太自责,你尽力了。”

他是从渤海湾楚国舰队那里赶回来的。海战之后,楚国海上实力虽然大损,但远在渤海的水师还是逃过一劫,过着相对平静的日子。因为有朝鲜半岛的阻隔、东瀛还没能把手伸到这里来,因而他此行以“协同作战”为由说服远洋水师将军舰开到半岛附近施加战略威慑,虽然中间历经一些波折,终归还是有了个不错的结果。

“这个主意是你出的。”白简叹道:“如果没有远洋水师,难保附近的高丽驻军不会大举反攻,督军也不会登陆得如此顺遂。”

时间回到三天前。

“小兄弟,你先不要急,慢慢说。”

沈夜北又咳了阵,才堪堪缓过来:“卑职……敢问大人,是否要我们亥字队,作先锋军?”

白简叹息道:“对。不过,你现在病的这么厉害,你的人就交给我来带吧。好好休养身体,以后还有很多为督军效力的地方。”

“不行。”

沈夜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话都出口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生硬,只得半途软了软语调:“多谢大人挂怀。只是大人何等尊贵,卑职不敢劳动大人。”

“不要这么想。”白简温柔地打断他的话,一边挽起袖子放在他面前。沈夜北不明所以地看去,只见小麦色的手腕上,赫然竟是凹凸斑驳的陈年伤痕,望之竟似……

“是刑具伤。”白简的声音仍淡淡的,并无半分难堪羞窘之色:“我曾在刑部天牢里住过一年,在那时留下的。”

沈夜北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反问道:“大人,和白崇之白首辅之间……?”

“是家父。”

一切都明了了。

白崇之白首辅,曾是武威帝楚成最倚重的辅臣。十三年前靖和帝楚盛即位后,他因支持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平西王楚慕即位而被随便安了个“擅权罔上、贪墨索贿、蠹害政治(注1)”的罪名,判处凌迟并株连三族。白简和楚慕私交甚好,不知是不是楚慕后来替他求了情,最后他竟然成了白家上下三百余人里存活下来的唯一一人。

按说罪臣之后也不可能再有出将入相的机会,可靖和帝大行之后,垂帘听政的隆懿太后为彰显仁德,大赦天下同时也特地翻了白家的冤案,让他得以在流放地脱离奴籍,恢复良家子身份。

沈夜北还是在读书时听安西城里同窗们谈及此事的——据他们说,当年白崇之门生故吏遍布大楚,蒙冤受刑之际,天下为之缟素。想来后来隆懿太后顶着朝臣压力为白家平反,也是为了笼络天下士子的人心吧。

“我和曾经的你一样,也曾是罪人。”白简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头发:“但你看,现在我们不也还是一样么,都是为朝廷戍边,为百姓守太平。”

沈夜北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可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便就事论事道:“大人,卑职并非自轻。实言相告吧!亥字队的兵是卑职训练出来的,他们毕竟都是流犯出身,与普通士兵不同,还是卑职带队比较稳妥。”

白简道:“可是……”

“大人。”沈夜北定定看向他:“我的人要去送死,我不能袖手旁观。虽然不知道督军为何让我们送死,可有我沈夜北在,他们中就能有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会尽一切努力,保住他们性命。如果这次我不去,那么以后,我就不配、也无颜再带兵了。”

顿了顿,他又道:“更何况,我有办法让他们活下来,把仗打赢。”

白简反问:“是什么办法?”

沈夜北蹙眉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寒:“大人,可否如实相告,督军做出这种荒唐决定的真正原因?不要告诉卑职是因为您自告奋勇或者其他指挥使不愿出头这种理由,卑职心里清楚,这就是督军本人的意思。”

白简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吧。其实督军的意思是,流犯们毕竟是不稳定因素,战时临时征调过来实属无奈。他们既然获了朝廷恩赦从军,那么就应当为国效力,不惜生死。但你和他们不同,督军不希望你去冒无意义的风险,所以……”

“我听明白了。”

沈夜北截口道:“督军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就该做炮灰,是么。”

“……”这次白简难得没有反驳。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沈夜北觉得荒唐似的冷笑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从命。只是比起牺牲我们做炮灰,更重要的是怎么打赢这场胜仗。区区一百人对付新义边境哨所尚可,但新罗驻军不止哨所一处,一旦我方军事行动惊动新罗其他驻地,就算拿下哨所也是无用。白大人,能否劳烦您到时去渤海附近的远洋水师驻地跑一趟,请他们在新义附近巡逻,震慑高丽人,以壮声势?”

“……我尽力去办。”

“好,那卑职没什么可说的了。”沈夜北心情不好,也懒得再跟他多说什么,下了床扶着墙就往外走。白简在他身后站了起来,关切道:“还有我,我会派人尽力协助你们的。你的病——”

“我去吃药。”沈夜北答非所问,声音里没有什么温度:“多谢大人关心。”

“你放心,其他队伍的人就在你们身后,到时你可以分兵诱敌,我这边也可围而歼之。”

“好,有劳大人。”

白简抿了抿嘴,忽然道:“我再亲率一队,和你们一起去!”

“不必。”沈夜北走得很慢,但并未回头。“您如果不亲自去一趟,就说服不了水师,这场仗就算打赢也是输。至于卫所里别队的人,他们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算了。”

沈夜北心情低落,走路也不看脚下,出门险些栽个跟头。好在秦放这时从伙夫房出来刚好路过,便一把扶住他:“头儿,这次也带我去吧,我想见识见识。”

“不行。”沈夜北拒绝得十分坚决:“你老老实实跟在大军后面,我照顾不上你。”

“您可太小瞧我了!”秦放胸有成竹地挺了挺胸脯:“小的好歹也是捕快出身,会武功,不比你手底下那帮人强吗?头儿,您可别忘了上次东瀛人偷袭新边,是谁帮您给督军大人送的信?是小的我啊!这次您不需要哨兵替您探探路吗,放我这么现成的一天才不要,你还能派谁去?”

“……”沈夜北踯躅了会儿,才点头道:“也好。不过你没打过仗也没受过训练,到时候在我身边,不要乱跑,我才能护住你。”

“知道啦!头儿你真好,知道我怕疼怕受伤,所以这么照顾我!我喜欢死你了!”

这小子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对着他就是一记熊抱,然后在他发火之前又兔子似的远远跑开,边跑边对他做鬼脸:“我去找秦兵拿‘飞天’去喽!”

——————————

注1:擅权罔上、蠹害政治:明代胡惟庸被朱元璋处刑时的罪名,本文仅作参考之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肉骨樊笼

原来我是敌国皇帝流落在外的崽

状元家的卷王小夫郎

庶子无为(科举)

我的公公叫康熙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七杀星
连载中龙五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