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段谨方所预料的那样:因为军粮短缺,楚军很快就闹起了“饥荒”。
此时距离新罗国首都郯都还有七、八天的路程,可士兵们忍不了饿肚子的滋味,而未雨绸缪的段督军更忍不了——
六神无主的段督军将稳如老狗的沈千户拎了过来,然后,在发现后者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稳如老狗之后,就更怒火中烧了。怒火中烧的段督军一只手拈着之前立好的军令状、一只手指着沈夜北的鼻子,七窍生烟破口大骂:
“你不是说不会出事么!现在可好,十八卫所居然有五个炸营(注1)的,他妈的敌人还没见着呢,自己就乱了套了!”
他的嗓门一向很大,如今又正在气头上,整个帅账都回响着瓮声瓮气的回音。沈夜北想捂住耳朵,却又实在不好意思让上司太没面子,于是只得一边默默忍下脑海中的嗡鸣,一边用一种伪装得愈发娴熟的、温柔平和的语调——他已然逐渐习惯用这种方式来向一切他所警惕、怀疑的人示弱“服软”,以换取暂时的安宁——说道:
“回禀督军,卑职当初并未说过‘不会出事’这四个字。”他的声音平和而谦卑:“卑职说的是,如因断粮贻误军机,愿受军法处置。”
“那本督军现在就成全你!来人啊!”
随着段谨方一声暴喝,两名卫兵大踏步走了进来。段谨方抬手指着沈夜北,冷冷道:“把他押下去,听候军法处置!”
卫兵得令,立刻上前将沈夜北两臂反拧至身后,刚要上绑,却听沈夜北不紧不慢道:“督军如果不信卑职,当初又何必采纳卑职的建议?”
段谨方示意卫兵停手,然后才慢慢踱着步子走到沈夜北面前,歪着头看向他:“你这是在讽刺本督军,首鼠两端?”
沈夜北不着痕迹地挣开卫兵桎梏,面向段谨方拱了拱手:“卑职不敢。只是督军若信得过卑职,就不必这般急着处置卑职。卑职命虽然贱,却只有一颗脑袋,只够您砍一次。更何况就算现在砍下来,也已于事无补。”
段谨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语气阴森:“也行,巧言令色的小东西!本督军可以先留着你这颗漂亮头颅。说罢,你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瞒天过海,破釜沉舟。”
沈夜北上前一步,再度拱手:“卑职斗胆,请督军大人发一道命令,将参与营啸的官兵尽数处死以定军心;再给卑职一项特权,允卑职附条件赦免这些人。”
段谨方冷笑道:“哈!可以啊,如此一来人心你自收买,骂名倒叫本督军挨了去!”
沈夜北俯首道:“督军误会了。卑职这是狐假虎威,借的既是大人手令,将士们感念的自然也只能是大人您的恩德。”
他踯躅了下,才续道:“只是,卑职区区千户,不借督军大人手令,就无法号令这些人去新罗军营劫粮。”
“劫粮!你果然打的是这般主意。”段谨方背着手快速走了几圈,才一脸狐疑道:“可此地哪有什么新罗军营,只有……”
只有一处东瀛陆军驻地。
“……你要劫的,可是东瀛人的军粮?”
段谨方下巴都要惊掉了:“小子,你是疯了吗?!东瀛人可不是高丽人,如今我们急行军就是为了避其锋芒,怎的到这时你却要主动招惹这群魔鬼?东瀛陆军战力之强莫说大楚,就是欧陆列强,都要敬畏三分!”
“是。”
沈夜北平声道:“卑职要劫的,本就是东瀛人的军粮。但如今军中闻东瀛之名色变,畏之避之如惧狼虎,如果一开始就明示我军目标是东瀛陆军,恐怕士兵们人没到目的地,胆就已经吓破了。现在这五个参与营啸的卫所腹中饥馁,此时卑职若谎称是要劫高丽人的粮,他们想来不会有什么意见,甚至跃跃欲试也说不定。”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沉默了半晌,段谨方竟只挤出这么咬牙切齿的一句。沈夜北垂首而笑,笑容谦卑得有些虚伪:“卑职惶恐。”
段谨方瞪着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话来。理智和经验告诉他,这“馊主意”真是馊得不能再馊、简直可谓荒唐无耻了,但直觉却让他忍不住,想再相信一次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哪怕一旦失败,代价连他这个封疆大吏都承受不起。
“好一个‘瞒天过海,破釜沉舟’之计。”段谨方走到他身侧,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他怕自己看多了,内心反而会再度动摇:
“去做吧!这回不但是你的小命,就连本督军这条老命也和你绑在一起了。我信你,你也切不可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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郯都东南方百里之外,光州。东瀛临时驻地。
自新罗内乱、亲近东瀛的王后金昭荣掌权以来,东瀛人就获准派出陆军驻扎在新罗内地部分屯所之中,接管了原属于新罗本土军队的管辖之权。然而“客人”毕竟只能是客人,终究是外来户,比不得本土作战那般方便。
可即便如此,此处的东瀛驻军,还是有“横着走”这个自信的。
东瀛陆军因为国力日强,拥有着世界第一梯队的先进武器以及军队操练技术,远东地区至今无人能敌。虽说近来接到楚军“入寇”的军报,但一则按照正常行军速度楚军还赶不到此处,二是但凡段谨方还有脑子,就不会来找大东瀛扶桑帝国的麻烦——
楚国刚刚输了海战,元气大伤,在全世界面前也出了大丑。此时若还敢找帝国麻烦,那就是自寻死路。
东瀛驻军,上到将领下到兵士,全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心态难免也松懈了。就是这么一松懈,就出了大事。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当如狼似虎的楚军忽然“从天而降”,冲杀进来之时,东瀛人都傻了。
“兄弟们,宰了这帮高丽伪军(注2)。”为首的楚军首领是个高瘦的年轻人,一张漂亮得不像话的脸上绽开残忍笑容,声音不轻不重:“咱们就有肉吃了!”
这场基于人类原始口腹之欲的偷袭很快就得逞了。楚军虽然装备差些,但因为出的是奇兵,故而杀了东瀛人一个措手不及——抢了武器和军粮,剩下的几百东瀛兵全都做了楚军俘虏。临走之前,沈夜北甚至没忘多提一句:
“反正也没什么可抢的,烧了吧。”
一声令下,火光冲天。东瀛俘虏里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别人听不懂,可沈夜北却听得真真切切,那张苍白的脸上于是浮现一丝薄怒。
“你,”他走到那个骂人的东瀛兵面前,俯身,用东瀛语轻轻问道:“刚才说什么?”
“下贱的楚国猪!”那东瀛兵梗着脖子恨声道:“别得意的太早,迟早有一天我们大东瀛扶桑帝国必将踏平你们楚国每一寸土地,将你们这些低劣的楚国猪全部杀光!”
“好,有种!”
谁知听了这话,沈夜北居然拊掌大笑起来。楚兵知他素来冷心冷情从不轻易显露真实情绪,可眼下竟像个变态一样如此“兴奋”,一时间全都面面相觑。就见他直起身来,掸了掸袖口的灰尘,平淡道:“烧了。”
“人体烟花”伴随着死前凄厉的哀嚎,整整持续了半刻钟。不光是东瀛俘虏,就连其他楚兵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
活活烧死的啊。那种疼痛……在场每个人都出于共情本能,而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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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粮危机一解,沈夜北就算又立了奇功一件。可奇怪的是,段谨方却没再提给他升职之事,反而噤口不言地做了哑巴。
沈夜北并没有主动找他提起此事,可段谨方自己知道,这么做无疑会寒了前者的心。
他也知道,沈夜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又是个心狠手辣、冷血阴鸷的性子,如自己不能论功行赏,即便此人现在嘴上不说,心里定然记恨;而此人亦是天生反骨,积怨久而不散,必然反噬他这个“上官”。
正是出于这种隐忧,向来眼高于顶的段谨方这次居然破了例,亲自到千户营帐中探望他。对于顶头上司的到来,沈夜北脸上并无喜色,却仍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督军驾临,卑职实在惶恐。”
“沈……那个廷钧呐。”
他没紧张,段谨方居然紧张了。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架势来:“再过几日,咱们大军就能开进郯都,和金昭荣那娘们儿当面锣对面鼓地谈事情了。你这次立了大功,按理来说该升任你为指挥使,可……”
“可是”前面通常都是废话,只有后半句才是有用的。
果然,段谨方接下来的话术就是:“可提拔指挥使和提拔千户不一样,我这个级别的毕竟做不了主。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为你请功的奏表上报兵部,先耐心等消息吧。”
段谨方这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以“我”这种平等称呼自称。沈夜北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让自己先有个并不乐观的预期。可沈夜北并不感到失望:“是。”
“……那,没什么事儿,你就好好休养吧。”
没想到沈夜北竟然这么“好说话”的段谨方,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尴尬的打了个哈哈:“啊对了,之前你不是身体不适么,最近怎么样?我看你气色好像好些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切不可前功尽弃呐。”
“卑职已无大碍,多谢督军关心。”
沈夜北简短地道了声谢,旋即将话题转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方上去:“督军大人,关于接下来和新罗王室的谈判,您……”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段谨方的大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重重向下一压,沉声道:“接下来,那是本督军的事。年轻人,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不要什么都想插上一脚!”
沈夜北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犯了越俎代庖的大忌,于是只得忍气吞声,躬身道:“是,卑职僭越了。”
段谨方走后,沈夜北原地站了许久。秦兵乖觉地躲在床榻后面,看着他将修长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握紧,不知不觉间早已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这是自己在害怕。
她害怕他——这就是迄今为止,她所向他隐瞒的,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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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炸营:又称之为“惊营”、“营啸”,是指宿营的军队在夜间没有接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全体士兵发生盲目行动的一种罕见的反常行为。一般认为是因为兵士经年累月积攒的精神压力得不到纾解所致。
注2:高丽伪军:真实历史二战期间,朝鲜国人(注意,并非中国朝鲜族;当时也没有南北韩之分)曾有部分追随日本陆军在中国境内充当伪军。此处为化用,与真实历史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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