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这种东西,从来是讲给人听的。可问题就出在,不是每个人都算是个“人”、愿意听人言的。
沈夜北,身为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千户长,在三个指挥使、十五个千户长面前,莫说想硬气起来,就是稍微大点儿声说话都会被群起而攻之。白简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便给他打气道:“没关系的,主要还是我来说。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白简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还真就承担起了说服众人接受“按兵不动”之计的责任。只是他说归说,底下闹归闹,根本没人听他的话——
都是卫所指挥使,都是战场上脑袋提在裤腰上拼杀出来的军功,凭什么就得听你的?
“我说老白,”听他解释完为何不能急于攻入郯都之后,脾气最冲的指挥使张汤就嚷嚷开了:“这特么谁给你出的馊主意?督军他老人家要亲耳听你说出这番混账话来,你这脑袋还能好好安在你那脖子上吗?”
“是啊!”
“张指挥使所言极是。”
……
他这一公然发难,其余各人纷纷相应,本就混乱的场面更加乱成了一团麻。白简心里急得要死,但他这性子是慢习惯了的,清秀的脸上也只是浮起一层薄红,细小的汗珠顺着发缝渗了出来。正值慌乱之际,左手就被另一只冰凉修长的手轻轻按住,却是沈夜北低低说道:
“没事,我来。”
说罢,不等白简反应,他缓缓挺直原本卑顺的腰板,步履平稳,从后面走到台前——
多年之后,如果当时在场的人们还能回想起这一幕,大概会将他这一非比寻常的动作和他从此以后、政治生涯上从幕后走向台前联系在一起,看作某种具备纪念和象征意义的表征。
然而在眼下,从白简身后走到台前的沈夜北给众人的第一印象,也只是个高而瘦削的模糊影像,身形似鹤,气质却如鹰鹫般阴鸷肃杀。
他平日里话少的可怜,除了一张出类拔萃的小白脸以及军营里风传的“心狠手辣”、“人屠”等坏名声之外,存在感其实并不很强,甚至可谓谦逊低调。在场将领们还在发着楞,沈夜北就已经抬起一只手,抖落开了手心里的字条:
一切军令,悉听仁德。
“仁德”是白简的表字,而这字条上的字迹,正是段谨方本人的字迹。见众人声音小了下去,沈夜北平声道:“白大人宽厚,不愿以督军亲笔手令强压众议——诸位大人,可不能把这情分当做本分啊。”
“你算老几,有什么资格敢在这儿大放厥词!”张汤指着他的鼻子喝道:“是你站的地方吗?滚下来!”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自己头皮一凉。旁边的人比他反应还快,一手颤抖地指着他的头顶,一手捂住嘴,眼神惊恐万状:“老,老张!你的头发……”
他这么一说,周围人也纷纷看了过来。只见张汤头顶冠巾不知何时不翼而飞,颅顶头发也被削去大半,如今已成了个“群山绕湖”的光景,看得在场诸将一边心惊、一边忍不住想要发笑,却又迫于心惊不敢笑出来。
“张大人。”
台上的沈夜北此时恰到好处地发话了:“卑职该不该站在这里,也要听卑职的直属长官白大人怎么说。白大人?”
白简立即心领神会:“本官没有异议。”
“好。”沈夜北转回头来,直视台下:“张大人,您还有什么指教么?”
张汤又惊又怕地瞪着他,仿佛瞪着一个怪物。没人看到沈夜北出手,那……又是什么东西差点把自己头皮给削下去一层的?
“既然张大人没有意见了,请容卑职僭越,在此多说几句。”沈夜北不再理会他,直入主题:“该讲的道理,白大人已经讲得很清楚。听不听得懂、愿不愿意听,是诸位大人的事。但军令如山,有督军亲笔手令在此,我等必须遵从白大人的指挥。大军不动,等到明日午时,再做打算。”
“沈千户,”有千户站了出来,语气虽不重,嗓门儿却不小:“你说这是督军手令,可上面也没有督军本人签字盖印,谁知道是真是假?再说了,万一咱们都听你的,”他很谨慎地避开了直接针对白简,将矛头直指没背景的沈夜北:“真出了大事儿谁担待得起?”
“呵。”
沈夜北不屑地从鼻腔里轻哼出来,似是非常不屑。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向台上的篝火旁边,手指一松,字条卷起火舌立时化为灰烬。底下诸将立时又不满地纷纷嚷嚷了起来,沈夜北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声音平平:“出了事,我自己顶着。”
“你算个鸟!”“你顶得起么你。”“就是!”
“就算不用督军手令,我也担得起。”沈夜北甩了甩手上的纸灰,平静道:“可如果不按此计贸然攻城,若遭大败,你们——谁担得起这个后果?”
最后一句出口,犹如利刃出鞘,拔刀见血。众将领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也都只知道困难所在,不知道解决之法。沈夜北趁热打铁又跟进一句:“哪位大人能像卑职一样以命相搏,卑职也愿对他言听计从。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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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三刻。
田中浩治等了一天一夜,都没能等来城外半点消息。段谨方已被他手下折磨得没了人形,可愣是死不松口,直到现在还骂骂咧咧地不肯做丝毫妥协,这让他恼火之余,难免心生敬佩:
如果楚国都是这等心怀家国、宁死不降的人物,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日薄西山的光景了。
当然,敬佩不能取代立场。双方僵持许久之后,田中浩治决定主动“出击”,押着一滩烂泥似的段谨方出了郯都城门。沈夜北就站在城门前一里地外,身后跟着几百来个楚兵,见到他们也不吃惊,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你们,退出朝鲜半岛,我们可以放人。”田中浩治站在城门之下,很小心地保持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在此之前,他,只能在我们手里,做人质!”
被他挟制着的段谨方想破口大骂,可惜嘴被一团又酸又臭的布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着沈夜北的方向不抱希望地拼命摇头——他不愿被自己的属下看到自己如今这般狼狈模样,更不愿楚军因为他一个人的缘故,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沈夜北的声音随风传了过来,不轻不重,但却足够清晰:“不要伤害我们督军。我们可以后撤,但是,你们要做出保证。”
田中浩治愣住了。他没想到楚军居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倒是他手下的副官回道:“没有条件可讲。你们要么撤军,要么,就给你们的督军收尸!”
半晌沉寂。
终于,沈夜北这边做出了回应。他缓缓举起双手,认命似的点了点头:“好,我们撤退,我们撤退……”
这么说着,他保持着举手的姿势,背对着楚军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之时,他的人忽然纵身而起,施展轻功,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扑向东瀛军阵!
在段谨方眼里,年轻人如飞蛾扑火般、悲剧英雄似的姿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之中,平白生出了些许感慨。他自问对沈夜北并不算好,甚至可谓苛刻,但或许也因为未曾真的加害于他,所以感动了沈夜北这个出身微寒的“贱吏”也说不定。
这一瞬间他想起很多。想到旧日里和沈夜北短暂的几次接触以及两人间的对话,想到沈夜北谦恭卑顺的神态和语气,想到沈夜北每一次离去前隐忍不发的眼神——
以德报怨么?
和沈夜北一起冲过来的,还有那几百名楚军将士。东瀛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楚军竟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举,一时之间竟都乱了手脚,直到将官们下令开枪反击才反应过来。无数楚兵倒下了,更多的楚兵则跟随沈夜北玩儿命一样冲杀进了东瀛军阵之中,与东瀛士兵展开肉搏战!
疯了……真是疯了!
“撤!别让他们把段谨方救走,撤回城里!”田中浩治大吼道,可一片混乱之中谁能顾得上听他的指挥?
接下来,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些冲上来的楚兵确实是奔着段谨方而来,可沈夜北不是——他杀进来之后的目标不是段谨方,而是……
田中浩治。
擒贼先擒王这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的好用。楚军中竟有人像东瀛忍者一样可以飞檐走壁、千军万马之中夺首将头颅,这是东瀛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毕竟在东瀛人眼里,忍者地位卑贱、根本上不得战场,更不要提做三军统领了。
而段谨方自己,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伙人马火并。东瀛人已然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他?混乱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楚兵成功将他抢了过来,为首的正是他从前最不看好的“愣头青”指挥使张汤,后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激动万分道:“督军!您受苦了,属下来迟了!”
“无、无妨。”段谨方吐出嘴里的臭抹布,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还在漩涡中心的沈夜北。也是巧合,本已和敌军厮杀到白热化的沈夜北,此时此刻正好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鹰视狼顾。
段谨方心脏猛地一紧!
沈夜北那双漂亮到妖异的灰眸之中,闪动着的,绝不是以德报怨的温和仁慈,而是毒蛇一般的阴鸷、狠戾,以及果决。
他恨我……
他想杀了我!
空前诡异的直觉,令段谨方瞬间感到前所未有惊怖。一切景象在他面前仿佛逐渐放慢、定格,以至于他清楚地看见了沈夜北接下来的动作。
——他已抓住了田中浩治的右臂,从背后环住敌酋身体,挟制后者脱离东瀛人包围圈。可田中浩治的手臂仍抬在半空中,约莫是出于惯性……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右手上握着枪,枪口方向正对自己心口!
他看到了沈夜北藏在田中浩治身后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绽开一抹罂*粟般、邪恶至极的笑容。
子弹射*入身体的那一刹那,他只觉胸口有些闷,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但很奇怪的是并不怎么疼。周围属下们撕心裂肺的怒吼渐渐远去,他大脑一片空白,再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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