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密尔顿”号游轮从楚国京都出发,历经两日旅程,终于驶到了位于东瀛东京湾的横须贺港。
横须贺港——这座位于东京湾入口东岸、北连横滨市、南接横须贺市的港口,自东瀛全面推行维新之后,因其得天独厚的停泊设施、修船能力、油料和弹药贮存设备及兵员休整设施等方面条件,便即作为东瀛最重要的港口之一,素有“东洋第一军港”之美称(注1)。
虽为战败国使臣,但对于张弘正一行人的到访,东瀛帝国方面竟出乎意料地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也给予了他们极高的礼遇。游轮停靠之时,身着华丽和服的儿童和青年男女夹道欢迎,可随行者却敏锐地发觉,这些人脸上的笑容和他们的眼神一样……
不怀好意,并且,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这才多少年啊。
五十年前、大洋国黑船尚未叩关之际,东瀛还是个与世隔绝的蕞尔小邦,谈不上与世无争,但绝不敢正面缨大楚之锋芒,其历代幕府将军更是奉大楚为“上国”。可在实力为王的当今世界,胜者为王败者贼,乾坤之势,却是瞬息倒转了。
“太傅大人,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派这些人出来,天皇小儿难道是想羞*辱我们吗?”
随行副使心里不痛快,小声嘟囔了句。张弘正微侧过头,垂眸道:“慎言。”
“……是。”
明明行于红毯之上,可一众楚人心中只有无限屈辱。在一群或着和服、或着西装的矮个子东瀛人之间,这一行楚国使臣身着华服,丝毫不显怯懦、甚至反而有种鹤立鸡群的傲然。尤其是走在最前的“钦差特使大臣”张弘正,身姿修美、清癯孑立,衣冠临风,堪识骨形。
围观东瀛百姓也知道他们是从楚国远道而来,一开始难免都心生仇视与警惕。可前排人离得近了,看清他的模样之后都难免微有惊艳之意:
不愧是煌煌五千年大国、千万平方公里土地滋养出来的啊,果然人杰地灵。可惜,生不逢时,且生在那样一个穷途末路的国度……
负责迎接的东瀛官员及楚国驻东瀛大使协同安排好了住处,楚国大使便即告退。东瀛官员用娴熟但带着浓重异国口音的汉话道:“使臣先生,我国首相近来事务繁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在和谈正式开始之前,您和您的朋友们可以自行在东京城里四处走走,或者如您需要,可以随时叫上我们,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会竭心侍奉的。”
东瀛官员是个身高不超过一米七的瘦小男人,西服革履,脸膛黧黑,嘴唇上留着卫生胡,无论衣着、举止和用语都极力效仿着欧陆上的那些西洋人。张弘正面向他,以儒家之礼作揖道:“多谢。”
“使臣先生客气了。”东瀛官员只愣了一下,便也以儒家之礼回以一揖,随后也退了出去。张弘正进屋之后也不更换衣物,而是径自走到窗前,看着东瀛方面的人走出“万国酒店”大门、渐行渐远,方才转头对随从道:“把我的衣服拿来。”
半小时后。
小酒馆低矮的木质建筑里,艺伎低眉垂目弹着三味线,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调子,是东瀛民族歌谣特有的哀怨和诡谲。酒馆西北角靠窗的位子上,短发西服的青年与长发和服的男子对面而坐,中间的小木桌上摆着一只茶壶、两只小茶盅,形制甚是精美,和整间酒馆“小而精”的风格倒是相得益彰。
“能亲眼见到向来重衣冠体统的张太傅身着东洋服饰,披头散发作‘狂士’之状,是我三生有幸了。”
如果此时有第三人在场,一定会无比错愕:因为这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楚国太傅,而另一个却是被楚国朝廷全境通缉的乱党头子。
——这两个水火不容、足以各自搅动天下局势的“大人物”,如今居然毫无芥蒂地对面而坐,共饮一壶香茗。这画面,简直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
西装青年对面,长发披散于肩的男子面容清俊脱俗,脸色却有些苍白,宽大的和服穿在他身上不甚合体,形销骨立的,连肩背上骨头的形状都显了出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话未出口,人却已经咳嗽得直不起腰来了。
好在张弘正这个人,即便是病着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这轻不可闻的咳声并未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柳余缺耐心地等他慢慢缓过来,才轻声问道:“太傅生病了?”
张弘正摇了摇头,缓缓道:“老毛病……没什么。”
锦衣卫统辖下的诏狱,举世闻名——那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里的监狱,都要残酷可怕的所在。能从诏狱里活着、甚至囫囵走出来的,可谓万中无一的奇迹了。
这里自然有隆懿太后刻意留他一命的成分,可更多则是因他曾常年在外征战、底子原本就比普通人更好一些。饶是如此,刑罚时落下的伤病,终归还是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
柳余缺见他不愿意明说,便识趣地转移话题道:“你都病成这样了,楚国朝廷居然还让你大老远的来跑这趟差使,忒说不过去了吧?”
柳余缺这个人,从小到大性子都相当直爽豪迈,是个“社交恐*怖分子”式的自来熟。外人听了,还以为他和张弘正是八拜之交,可天知道两人这次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不过他的自来熟并未引起张弘正的反感,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问:“柳先生冒险邀我相见,是有什么要事么?”
“是有事。不过,”柳余缺举起茶盅,很刻意地卖了个关子,悠然道:“我这次来,完全是为了你呀……太傅大人。”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心怀鬼胎的佞幸奸臣,于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态度尽可能正经道:“敢问太傅,可知这次议和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弘正垂下眼帘,声音很轻:“身败名裂,前途尽毁。再差一些,就是身陷囹圄,甚至人头落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未来无可逃脱的宿命,而是陈述一项如太阳东升西落般的客观事实。柳余缺叹息一声,将杯中茶水如喝酒般牛饮一气,才道:“这些后果之中,太傅以为哪一项最严重?”
张弘正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太傅不愿说,我来说。”柳余缺道:“你是个为成大业不计生死的人,否则,也不会连诏狱都改变不了你的初心。可是,你就不怕担下千古骂名、在几百年、几千年后的后人口诛笔伐之中,遗臭万年么?”
张弘正扶住茶盅的手指一紧,面色犹自不变。
柳余缺立刻趁热打铁:“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那是要进史书的。太傅须当想好,一旦在条约文本上落笔,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了。”
“柳先生,”张弘正缓缓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余缺长舒一口气,坦诚道:“我有一计,可全太傅清名。”
张弘正道:“先生请讲。”
柳余缺道:“太傅是奉旨来到东瀛,代表楚国朝廷谈判。可条约上的内容朝廷定然无法公开接受——请注意,我说的是‘公开’,因为太后和皇帝两人之间,无论是谁下旨接受,都会成为楚国的罪人。君主不想担下责任,那就只能让做臣子的勉为其难;如此一来,太傅你不会接到任何明面上的旨意,但却一定会接到暗旨口谕,命你尽快签字,保楚国皇室平安。你若签了,这口黑锅就结结实实地扣在你头上,任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太后他们也不会保你,反而会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你一人身上,非但要你的命,还会要你承担天下人的唾骂。”
他顿了顿,声音转为低沉:“可若你不签,这个局就能破了。既无明旨,抗旨之罪谈不上,渎职之罪你虽逃不过,但总归不至于落得个‘身败名裂’而死的下场。”
张弘正笑了起来:“柳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拒绝在合约上签字,迫使朝廷另派他人么?”
柳余缺道:“正是。”
张弘正道:“我若真照做了,对你们革命党,有什么好处?”
“爽快!”柳余缺拊掌道:“不错,我们之所以建议您拒绝签字,是因为不希望看到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我们复兴党一向敬重太傅为人,深知您心怀天下苍生、支持维新同情革命,所以期望着有朝一日,能与太傅携手,重建这个国家的未来。”
“携手,重建?”张弘正轻笑着摇了摇头,反问:“如何携手,怎样重建?”
柳余缺道:“现在局势不明,复兴党不敢托大,天下究竟还会在楚国皇室手中把持多久尚未可知。但世界潮流浩浩汤汤,没有人能挡得住革命的摧枯拉朽,让这个国家浴火重生!张太傅,楚国天翻地覆只在朝夕之间,愚忠只会让你在泥泞之中愈陷愈深,何必囿于君臣之道抱残守缺呢?依我之见,您完全可以考虑避过此次风头,潜龙在渊,待时机成熟之后,我们会推举您为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柳先生。”
张弘正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慷慨激昂:“贵党的好意,张某心领了。只是张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也并无问鼎九州之意,恐怕要让柳先生失望了。”
柳余缺被他的迂腐逗笑了:“太傅大人,不想当就是不想当,何必打太极?您不是朝廷里其他坐井观天之辈,当知总统绝非皇帝,我们也不希望再推举个独*裁者来统驭万民——总统,是要为国家、为天下百姓服务的,这点基本常识,您还是有的吧?”
张弘正亦是莞尔:“柳先生所言非虚。张某虽愚钝,却也多少了解些世界局势。所谓共和制国家,基本都分布于欧陆和新大陆,如大楚等远东国家无此先例,也没有相应文化、民族心理土壤以供共和制*度生根发芽。即便远东唯一列强如东瀛帝国,实行的也不过是君主立宪政体,这才是最适合包括楚人在内、远东诸民族的最优选择。”
理念差异到这份儿上,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柳余缺重重叹了口气,道:“好吧。即便太傅与我等意见相左,可抛开立场不谈,我们的建议对您却是百利而无一害。太傅大人,请再考虑一下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张弘正伸出一只手去。张弘正看得出这是西洋人的握手礼,犹豫了下便也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对方的手,随即被柳余缺带动着,用力地摇了摇。
临别之前,柳余缺又伸出另一只手包住了他的手,语重心长道:“张太傅,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特别敬佩你这种于泥沼中仍能秉持本心之人。可惜,可惜啊……”
至于到底“可惜”在哪里,直到最后他也没说出口——当然,他们之间早已心照不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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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参考百度百科相关词条。本文为化用,与真实历史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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