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把我交出去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说这话的时候,沈夜北的脸上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谈论的并非自己一般。白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如果非你所为,我为何要把你交出去?就算按官阶算,上面要问责也是我顶着,还轮不到你来。”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沈夜北自顾自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茶盏已经端到嘴边了,他才想起来似乎应该注意礼节:“大人,不介意吧?”
“请自便。”嘴上是这么说,可白简心里却多少有些不痛快——他脾气虽然好,可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礼义已然深入骨髓。却不料对方接下来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语气带笑:“一起?”
一起。
敏感如白简,很快就从中品出了言外之音。定了定神,他接过沈夜北递过来的茶水,谨慎地试探道:“为什么这么说?”
“段督军之死,症结真在朝堂之上么?”沈夜北悠然道:“你以为太后和皇帝真那么闲,想把这事儿翻个底朝天?”
白简一怔,方才反应过来:“廷钧贤弟的意思是……把你交出去,不是为了给朝廷交待,而是平息众怒?”
沈夜北双眼弯了弯,一副“孺子可教”的少年老成模样:“这也是我此行目的所在。”
白简抿了抿唇,一时无言。沈夜北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如今张汤等指挥使要求“惩办罪魁祸首”的呼声极高,表面上是针对沈夜北个人,动机其一确实是因为这些人曾深受“护短”的段谨方之恩惠,其二……恐怕和他白简如今“平白”得了个代行督军之职的“便宜”,也有很大关系。
换言之,既然大家同为指挥使,凭什么你能一步登天,我们却要听你指挥?
然而因着沈夜北之前“阵前奇袭”之计大获成功,白简作为临时总指挥和沈夜北的直接上级,段谨方死后朝廷于朝鲜半岛局势鞭长莫及,也只能授予他代行之权——这代行之权随着时间推移,极有可能就会变成正式职权。也就是说,无论张汤他们心里多么委屈、不服,也只能被迫接受这个事实。
人心有不甘却无从发泄,便会生出无明业火。这股邪火的出口不会是“老好人”白简,而只能是本身存在极大争议的沈夜北。
“……可是,”想通其中关节的白简,有些迟疑地:“这么做对我没有任何坏处,可对你却太不公平了。廷钧贤弟,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大人放心。”
沈夜北直起身来,微笑道:“愚弟虽然出身卑微,却绝不会自轻自贱——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做无谓的牺牲。您尽管放手去做,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所以公子,你所谓的安排是什么?”
秦兵轻叹道:“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公子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变。如今新罗局势未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你却被困此处……还是说,或许我能帮您向哪一方传递消息,以备不测?”
“如果我需要你,就不会坐等你主动来此地探视了。”
沈夜北的目光逐渐由探寻转为暧昧:“‘人’是成就某项事业所有要素中,最不可控的一种。我虽爱冒险,却并不喜欢失控。”
这话说得已经足够直接——说白了,人家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甭热脸贴冷屁股了。
“可公子不是说过,会如我所愿,相信我么。”
“不错,我是相信你,信你不会对我不利。”沈夜北语气淡漠:“可是,难道你没对我有所隐瞒么。”
秦兵顿时哑口无言。她沉默半晌,反问道:“既然如此,公子为何将希望寄托在白简身上,公子相信他吗?”
沈夜北莞尔一笑:“人不可控,利益却永远可控。”
秦兵再次无言以对。
她总算从哑谜似的一问一答之中,窥见了自己想要的真相,可不知为何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却隐隐发酸。好在这种情绪化的反馈并未持续太久,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分析能力:“公子,是否在赌?”
“赌?”沈夜北一挑长眉,眯了眯眼:“赌什么。”
秦兵直视他的双眸,缓缓道:“在赌‘借刀杀人’之计,能否再次奏效。”
气氛瞬间僵了。
无论是沈夜北还是秦兵,这两位显然都不是善于缓和气氛、照顾他人情绪的类型。最终还是秦兵主动迈出了妥协的第一步——
她把袖子挽起来,拔出头上的簪子划了几下,扯下一片相对柔软的布;然后如法炮制,又划开了另一片袖子。沈夜北莫名地观察着她这毫无由来的举动,直到后者手伸过来才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冷冷道:
“……你做什么?”
这是个出于本能的、无意识的动作,却让秦兵成功从他那微红的脸上找到了缝隙——将他身上铜墙铁壁一样、用于自我保护的“伪装”打破的缝隙。
“公子别动,我无意冒犯。”秦兵堪称强硬地按住他的手臂,右手顺势托起镣环,露出他手腕上的淤青。短短不到一日,沈夜北的手腕已经被坚硬的铁镣硌成了这副模样……
他都不知道疼吗?
“你不觉得疼吗?”言由心生,秦兵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沈夜北一怔,才道:“习惯了。”
——之前在刑部天牢所遭受的酷刑,原本已让他对刑罚彻底麻木。可奇怪的是,他对秦兵这一问本身却并不麻木:身体上的知觉盖过了刑具加身带来的羞耻,他惊觉,自己此时竟能够直面眼下这不堪的处境了。
沈夜北犹自沉浸在内观之后的恍然之中,秦兵已经握着他的手腕,将布条一层一层地裹了上去,一边说道:“用这个能稍微挡挡,缓解一下。你之前已经……现在再这样不珍惜自己身体,以后会受罪的。”
她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但此时年仅十九岁的沈夜北,显然不可能像她一样穿越历史、站在时间洪流的高处看清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事实上,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清丽的少女,对于异性触碰的矛盾感觉——排斥中伴随着基于本能而生的强烈渴望,让他冷静到冷漠的外表下那颗原本冰封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他的心因扭曲,而痛苦地纠结着,不适得几乎要呕吐了。
此前萧衍以权势胁迫他“出卖色相”那一次,他确信了自己并非断袖。可另一方面,沈夜北也非常确信,自己长到现在这个年岁,唯一在乎的不过柳余缺一人而已。他对柳余缺的“喜欢”似乎带着X欲*的冲动,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错觉——
难道自己也和这世上大多数粗鄙不堪的男人一样,喜欢女人吗?
如果自己喜欢的是女人,那么……二哥对于自己而言,又算是什么?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秦兵帮他缠好手腕之后,恰巧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翘了翘嘴角,居然起了捉弄的心思:“公子,你的耳朵红了哦。”
在作出反驳之前,沈夜北的双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抚上了自己的耳垂,耳朵充溢的血色旋即迅速向脸侧涌去。他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但也能清楚地感知到两颊逐渐发烫,心下于是一惊,用力的挣开她的手指,语气也重了不少:“秦姑娘,请你自重!”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重?明明秦兵什么都没做,明明错的是他、是他自己没能控制住本能冲动,还要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实在太不讲理了些。可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自己为什么还要对人家小姑娘说出这等蛮横的浑话?
越是纠结,越是别扭,沈夜北的脸就越是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秦兵看在眼里,远超他的人生阅历让她并没有少女该有的羞涩,反而有些感慨,心境宛若僧人一般古井无波:“是,公子。抱歉。”
说罢,她乖巧地缩回手去,自觉地坐远了些,垂眸不语。沈夜北握起拳头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愈发诡异的氛围:“我……”
“公子,你是对的。”
秦放没头没尾地接道:“扬长避短,审时度势。不擅长收拢人心就交给会收拢人心之人去做,收拢不了的就想办法除掉,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同时不让自己手上沾不该沾的血。当绞杀则绞杀,当收买则收买,当笼络则笼络,拉笼大多数打击极少数,‘远交近攻’不断壮大己方势力,软硬并施恩威不忌——”
“公子,尽管放手去做吧。在适应楚国政治生态这方面,你日后将会做得比这个时代其他人好上不知多少。”
沈夜北的半张脸掩于黑暗之中。他并不能太听得懂她说的话,但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竟然给了他空前的勇气,让他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孤独”。
半晌,实在找不出合适回应的沈夜北,干涩地说道:“我这里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好。”秦兵也不强留,起身走出牢门。狱卒将门重新锁上之际,沈夜北也站起身来,对着她的背影唤了声:“秦兵。”
秦兵原地站定,但并未回头。身后传来沈夜北沙哑的声音:“刚才,我很感动……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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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扶桑逆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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