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愚蠢至极!”
国会大厦最高层最里间的办公室里,向来冷静自持的首相福泽康夫破天荒地动了大怒。其他官员亦是面面相觑,缄默无言。
刺杀张弘正的凶手当场落网,很快就被查出是祗园舍成员。在东瀛,像“祗园舍”这样的民间组织数不胜数,大部分都是从过去幕府时代各大名(注1)府上豢养的武士阶层演化而来,拥有着对天皇最朴素的狂热拥护、并因此视一切“敌对国家”为不共戴天的仇寇。
东瀛维新初期,曾大肆利用这帮狂热爱国者的无尽热情,打鸡血一样地疯狂发展军工科技、建设现代军队以及对外大举劫掠资源,进而把整个国家变成一台战争机器,也确实就此后发制人,得以作为唯一的远东黄种人国家、跻身世界列强之林。可时至今日,“养蛊”的后果也逐渐显现出来了——
“狂热的蠢货!他一个人,毁了我们整个帝国大业!”
又是瓷器碎裂于地的声音,稀里哗啦响成一片。福泽康夫拄在桌子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气得肝胆俱裂、七窍生烟。
其实不用他说,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逞一时之快、之勇、之狠,换来的却是国际形象一落千丈——原本在西洋诸列强眼里,东瀛帝国就是个“半路出家”的野蛮强盗国家,没有谁看得起它;若不是因为当今世界实力至上,西方列强待东瀛并不会比对待楚国更加尊重。
好不容易,在他们这些留过西洋的维新党人努力下,帝国正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扭转西方人对东瀛人的看法,可这一回,简直是将几十年的努力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
“首相阁下。”这时忽有人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沉声道:“东京都医院传来消息,楚国钦差特使大臣醒了!”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张弘正是死是活,其实早就不重要了。可面子工程要做、场面话也要说,福泽康夫也只能顶着一脑袋的焦头烂额、硬着头皮敲开了病房大门。
来之前他已做好了被楚国使臣们拒之门外、或者即便没有拒之门外也要挨一顿群殴的心理准备,可万万没想到,病房里只有一位副使、一位驻东瀛大使,以及一个下人。
想象中的可怕场景没有出现,福泽康夫总算松了口气。眼看着张弘正那死人一般灰白的脸色,到嘴的客套话全都说不出口了,最后也只能简化成这么一句:
“……张太傅。我国……对不住你。”
张弘正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微微侧过头来看向福泽康夫,喉结动了一动。副使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道:
“首相阁下,太傅大人的意思是,此事和阁下无关,他不怨您。”
这话说的很有意思。福泽康夫心领神会地叹息一声:“即便如此,凶手毕竟也是帝国臣民,这个责任,我作为首相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
副使冷笑:“首相阁下,是你的责任你可以承担,不是你的责任,你想承担也是不能。”
长剑出鞘,一声龙吟,白刃刺目。
随福泽康夫前来的东瀛官员立起眼睛就要发难,却被福泽康夫一把拦下。他不理副使,却转向病床上的张弘正,缓缓开口:“太傅,可否单独说几句话?”
待两方多余人等退出去,他才敞开说道:“太傅,贵国有句俗言:明人不说暗话——大人千金之躯,竟也能使出这样鱼死网破的苦肉狠计,鄙人着实佩服。想要什么,还请直说。”
这两句算是摊牌了。时至今日,张弘正也知自己没必要、也没时间再拖下去,索性也直接摊牌:“于私,我不愿多做计较。但是于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弘正素来性情温和无害,不喜与人冲突,所以轻易不会讲话说死。可如今情势之下,重伤在身,每说一个字都牵扯得伤口疼到浑身抽搐,但该说的话还是清清楚楚、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福泽康夫被气乐了。
“该怎么办?”他冷笑道:“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
基辅罗斯、大洋国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法莱西、英吉利都跟着掺和进来,想从东瀛这里狼口夺食、分一杯羹,天皇震怒,要他全力平息事态——还能怎么办?
“如你所愿,太傅大人!这次帝国就吃了这个哑巴亏,照《万国通例》谈吧!”
万国通例规定,列国之间和谈过程中如一方以公开谈判之外的暴力手段胁迫、伤害使臣,则各方所拟签订之条约文本中不利于受损方的部分,获利方须作出让步。工业革命之初西洋列强彼此挞伐之际之所以制定这一通例,就是为了维持基本的国际外交秩序,防止连年不断的战争愈演愈烈。这一点,倒是有点类似于楚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政治传统,其理可谓相通。
“好。”张弘正咳嗽了几声,才道:“东北割让不了,白银两亿两赔款更是天方夜谭。在此基础上,贵国减一些吧。”
福泽康夫冷笑得愈发厉害:“张太傅!事情不是这么谈的。市集上砍价若砍过一半,别说买卖不必再谈,甚至还有可能把脸彻底撕破。那时,我们两人可就谁脸上都不会好看了。”
“脸?”
有生以来,张弘正还是头一次面露冷笑。他费力地撑起上半身,低低喘了几声才攒足了说话的力气:
“东瀛倭国,蕞尔小邦,资源匮乏,天灾频仍。自古以来,受天*朝恩荫庇护千年方才得以苟存至今……稍有发展,稍有力气便利刃背刺、恩将仇报——你们,也配谈脸面?”
福泽康夫被骂的怔住了。
“我方才说,东北割让不了,这点首相阁下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发泄完情绪,张弘正似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人也颓靡了下去:“如今局势,就是大楚肯割让给你们,你们也吞不下去。”
福泽康夫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张弘正说的都是实情。
基辅罗斯那头远东恶熊,东瀛目前暂且得罪不起,也没必要与之正面为敌。
——时间。帝国需要更多的时间!
“好!那就不谈东北。”死寂了半晌之后,他才切齿道:“银子的事,你跟我谈也没用,这是我国国会定下来的数字——”
“首相阁下,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张弘正缓缓道:“你我都清楚,贵国国会不过是贵国明治天皇和你本人的橡皮图章,而你又足以代表贵国天皇的意思。不然,我何必在阁下面前大费口舌?大楚如今国库连年亏空,民间饿殍遍地,朝廷每年还要拨出大笔经费用于镇*压乱民、乱党造反……两亿两白银若硬要我国立刻拿出来,就算我国太后和皇帝同意,倾举国之能也无力支付。若引起民变、改朝换代,怕的不该是我,也不该是大楚四万万国民,而是你们东瀛。”
说完这一大段话,他痛苦地又咳嗽了数声,嘴角也汩汩流出了血,然而声音依旧坚定:“再也不会有任何政*权,能够像如今的大楚一样,接受贵国今日这般剥皮拆骨般的羞*辱了。”
福泽康夫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熊熊烈火冲天而起!
张弘正这番话不卖关子、不打太极,直接戳了东瀛人的肺管子:割地赔款,丧权辱国,那也是要国家和国家之间在谈判桌上谈出来的;仅靠战争,付出哪怕十倍百倍的代价都不可能拿到这样的结果、占到这般天大的便宜。楚国朝廷腐朽坑害的是楚国百姓,可对东瀛乃至其他列强而言,它的存在却足以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利益——
这个道理楚国人人皆知,人人皆不敢言;可如今在这全面西洋化的医院之中、两国相邦之间,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挑明、放在桌面上了。
“……”
沉默良久之后,福泽康夫咬了咬牙,闭眼挤出一个数字来:“一亿两!”
张弘正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轻声:“再减两千万。”
“你,不要得寸进尺!”
福泽康夫睁开双眼,目露寒光:“东瀛帝国不怕战争,若再饶舌,就不必和谈下去了!”
割让之地少了东北一百五十万平方公里,赔款少了一半,张弘正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可一想到接下来的一亿两白银分摊到国民身上、又要有多少百姓不堪重负,闽南全岛上的楚人又有多少会流离失所……
他的眼泪竟忍不住流了下来。
福泽康夫眼见着他唇角流血,眼中含泪,原本积了一肚子的火居然就这么被生生给按熄了下去。耳边又听得张弘正低声道:“首相阁下……我,还有最后一项请求……”
福泽康夫面沉如铁,冷声道:“条约本身,不可能再有丝毫让步了。”
“我知道。我说的是……”张弘正惨白的脸色愈发灰败了些,边咳边道:“我,我说的是……土地,你们拿去。可闽南的楚国百姓……你们如果不要,或是他们不愿意留下,还请留给我们……不要屠城,可……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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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名,指日本古封建时代领主,本文仅借用其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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