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我清河张氏自两汉以来世代皆为官宦,传承至今已有近两千年。张氏一族,从未出过叛臣、逆臣……为父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为臣要忠,为人要义。切记你的使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正儿,这么晚了,别这般废寝忘食啦。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荷花酥,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景略哥哥,栩君好开心啊……栩君盼了整整十八年,今天终于能够嫁给你了。
夫君,我、我好想给您诞下子嗣……可是,可是我好痛……
栩君没事的,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下……大夫,不用管孩子是死是活,请您千万救救拙荆!求您……
总督大人,属下是留过洋的人,按照西洋人的社交礼仪,有些话就直说了。您是咱们这穷乡僻壤、瘴疠之地数百年来都没见过的好官,这次朝廷召您回京,您走了,这里的百姓该怎么办?再来一位新老爷,您在任时那些新政可就都推行不下去了……大人,属下实在是,害怕西南官场贪腐之风再起,豪强搜刮民脂民膏之气再兴,以致生灵再遭涂炭呐!
大家放心。我此次回中央朝廷,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协助陛下变法维新,使我大楚举国之气象焕然,使天下黎民不再饱受弊政**之苦,使我煌煌华夏得以脱离几千年历史周*期律之诅咒。
……
“少爷,少爷?”
恍惚之间听得张韬既惊且喜的声音,张弘正就知道,自己之前不过又在做梦了。梦里总是逃不过从前发生过的事,他感觉自己很累,非常累,仿佛一辈子留在梦里也好过回到现实中去,去独自面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
苏醒之后,他费力睁开双眼,正对上张韬那张银盘似的脸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胸口一阵难以言说的剧痛,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旁的东瀛医生见状也走了过来,用生硬的汉语道:“先生,你的伤非常重。子弹虽然打偏了,但也只偏了一点。依旧,很危险。”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
病房里其他楚国官员此时也纷纷出声,有几个感情丰富的甚至落了泪。张弘正已经再无半点气力,棉被下的手指微动了动,用尽全部力气才勉强发出声音来:
“无妨。”
只说了两个字,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惨白如纸,床头心电图仪上的图像也跟着不平稳起来。医生立刻上前查探,沉默了会儿才道:“先生,为了您的身体起见,请不要再说话了。”
他这么一说,楚国使臣这边也都只得收了悲,重新恢复缄默不语。张弘正却不准备听他的,而是慢慢抬起手来,冲着副使招了招。副使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并小步上前,俯身侧耳倾听。
“人……抓到了。”
张弘正用的是气声,但足够清晰。副使连忙道:“大人请放心,凶手已经抓到了!外媒竞相报导,举世皆惊,东瀛上下哗然,国会大厦已经派过人来慰问,就连首相福泽康夫都来了!只是下官们群情激奋堵着门儿,他们才没进来。”
张弘正闻言并不答复,缓缓又道:“几天了。”
“回禀大人,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好……”
只说了一个“好”字,张弘正立刻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最后竟呕了血。医生无奈,也知自己在这里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甚至是这一屋子楚人的仇敌,只得摇了摇头默默退了出去。副使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大人,请万万保重身体!那东瀛大夫说的没错,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下官们去做吧!”
“不。”
张弘正阖了阖眼,勉力提起一口气来:“你……你们,不要再拦着,不要再拦着东瀛人……让他们来,我来……和他们……谈。”
他几乎是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出一口血来。雪白的棉被逐渐被鲜血洇红,令人观之,简直触目惊心;更糟的是,拼尽全力留下这么一席话后,人也再次陷入了意识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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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前。
“太傅大人,真没想到您还能主动找上我这个‘反贼’。”
一座别致的东瀛小院之中,柳余缺换上了东瀛人的和服,一副居家休闲的模样。张弘正从善如流地也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让柳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柳余缺是个爽快人,不喜欢磨磨唧唧地卖关子:“太傅是为了条约签订一事来的,对吧?说说看,我们这些反贼有什么能帮到太傅大人的。”
张弘正莞尔一笑,道:“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柳余缺双眼圆睁,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如梦方醒似的反问:“……杀谁?”
“我。”
又是一阵难言的死寂。
这回居然是张弘正主动给了他解释:“确切的说,是希望通过复兴党人这边的关系网和东瀛极*端*民*族主义组织‘祗园舍’取得联系,把楚国使臣可能拒绝签字、拒绝议和的消息放出来,煽动他们对我下手。”
“……”
柳余缺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太傅大人,请问你是忽然疯了吗?”
张弘正正面向他,坦荡道:“柳先生,你既然是革命党党魁,自当具有足够敏锐的政治意识,我便不与你打机锋。这次议和,东瀛必然逼迫大楚割地赔款,所割之地大约便在辽东半岛、闽南全岛等地;赔款预计不会少于两亿两白银。这两项,无论哪一项我大楚朝廷和百姓都承担不起了。可东瀛狼子野心、恨不能鲸吞我大楚千万平方公里土地、杀尽我大楚四万万臣民,只凭我们这些拿着符节的使臣,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柳先生,你说的不错。太后确实想借此机会逼迫陛下以我为弃子、打压帝党势力,但这件事本身不止牵涉朝局,更关乎四万万百姓的生计命运,如果我消极对待、或一力退避,即便我回国后得以苟全性命名声,可百姓呢,一旦巨额赔款加诸肩头,谁来管他们死活?那些被割让的土地上,百姓又该如何活命?”
“所以,我恳请柳先生放下对立场的成见,基于你我二人共同的目的,为了天下苍生,帮我一把,让东瀛人杀我!因为,只有在谈判期间发生东瀛人刺杀外交使臣这种震动世界的丑闻,朝廷才有机会依据《万国通例》这一国际公认的外交规则,联合与东瀛利益龃龉的各大列强向东瀛施压,尽可能将条约将给大楚百姓带来的损害降到最低。”
洋洋洒洒一席话堪称长篇大论,然而逻辑严密、目光长远——这个计划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受害。
张弘正,这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楚国太傅——骨子里,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半晌沉默。柳余缺才长舒一口气,反问:“你死了,楚国的维新变法怎么办?靠你那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陛下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柳先生。”张弘正微笑道:“更何况,革命党不正对‘维新派’的失败乐见其成么。”
柳余缺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被你说中了。确实,如果你们将来变法成功,我们革命也就没了理由和民意基础。不过嘛……”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答应你,让你死得有价值些,甚至还能青史留名也说不定。”
张弘正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多谢了。”
“先别急着谢我。”柳余缺翘起一条腿,姿态比方才还要放松:“作为交换,其实我也有件事想求你。”
张弘正端起面前的茶盅,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东北督军段谨方率军挺*进朝鲜半岛,却在王城郯都遭遇东瀛陆军伏击身亡,指挥使白简代行督军之职将东瀛军队驱逐出半岛并全权接管了新罗国政,而这一切的背后,笼罩着一位年轻人的影子。”
柳余缺道:“太傅前日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吧?”
张弘正点了点头。
柳余缺于是又道:“我想请太傅,帮我保住这个人。”
张弘正了然一笑:“此人可是沈夜北?”
柳余缺肃然道:“正是。”
“柳先生说笑了。”张弘正道:“这次祗园舍如果派出杀手,我定是九死一生。若我魂断于此,又如何帮你保住你的朋友?”
“两个错误。”柳余缺举起食指和中指,比了个“二”的手势,轻轻道:“其一,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不至于受致命伤,留下你的性命。其二,沈夜北不只是我的朋友,他更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视作亲人的人、以及我的救命恩人。”
说罢,他复又叹息道:“廷钧他为了救我,差点儿连命都折在天牢里,可我这个做兄长的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不是恰巧儿时照顾过他的古德里安神父以及他那个从天而降的舅舅瓦西里,我可能只能在世界的另一边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了。”
“我对不起他,可我有我必须做成的事业。为了大局,我只能把私事放在一边。”
他转而看向张弘正,郑重道:“太傅,如果你这次真能平安归国,即便名声扫地也不至于身陨魂销。我知道你和平西王楚慕私交甚好,听说当年你还曾替他向靖和皇帝求过情、才让他得以平安离京就藩,这份恩德他如果还念着,你的话在他那里就有分量。”
“你我都应该看得出来,小皇帝楚陵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将来楚国朝堂之上若有能与我复兴党相抗衡之人,那人一定就是楚慕。太傅大人,廷钧这孩子是个好勇斗狠且不懂韬光养晦的人,他的戾气是由内而外的,糊弄一般人可能还行,但在楚慕面前……他根本无从遁形。有朝一日若楚慕掌控朝局,我恳请太傅念在今日之约的份儿上,于楚慕意欲置他于死地之时,能够救他一次——”
“柳某在此,拜谢太傅大人。”
说罢,柳余缺竟真的长身而起,然后在张弘正惊愕的注视下,以最庄重的儒家之礼叩首道:“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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