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东京都国会大厦。
西服革履、短发微髭的东瀛外交官员齐聚一堂,坐在谈判桌其中一边。对面是宽袍广袖、长发束髻的楚国使臣——
在1902年这个时代背景下,西洋记者用摄影机将这一幕留在了胶片之上,仿佛就是为了让后人见证这一近乎荒唐的画面。一面全面接受“西化”、主动拥抱现代化甚至不惜全盘抛弃千百年来自己的民族文化,并为之陷入史无前例的狂热并逐渐走向极端;另一面则在新世界文明曙光乍现之际,固执地坚守着传统文化、不情不愿地被迫与时俱进、拥抱潮流大势,坚信着“老祖宗几千年来留下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一信念,借改良之名而行抱残守缺之实。
同为儒家文化圈,楚国与东瀛这两个“一衣带水”的国度,即将就各自的选择而向历史交出阶段性的答卷——而这张答卷,如今就静静平铺在谈判桌正中央。
——东瀛与楚国《甲子条约》。
“特使阁下,”率先打破死寂的,是坐在左手边中间位置的东瀛首相福泽康夫:“请签字吧。”
他的语气非常温和,非常有礼貌,仿佛是在请客吃饭。然而条约里的内容却分明与明火执仗无异:
其一,楚帝国割让辽东半岛、闽南全岛及其附属岛屿交与东瀛帝国;
其二,楚帝国赔偿东瀛帝**费白银二亿两;
其三,允许东瀛帝国臣民及法人在楚帝国通商口岸开设工厂,所运销往楚帝国之商品全部免税;
其四,开放渝州、苏州、杭州等三地为商埠,东瀛帝国轮船可任意驶入以上各口;
其五,允东瀛帝国以其余列强已在楚享有之一切最惠国待遇,并允东瀛帝国以最高限度治外法权。
……
谈判桌右手边,楚国驻东瀛大使侍立一旁黯然神伤,众使臣皆尽面色铁青,缄默不语。唯独为首的张弘正并无太大异样——除了脸色比平日里更加苍白了些,他的声音竟还算平静:“首相阁下,双方之间尚未开始谈判,如何却叫我国签字?”
“谈?”福泽康夫微微一笑,道:“城下之盟,还有什么可谈的。特使阁下——”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对面一眼:“或许该称呼您为‘太傅大人’比较妥当。那么,尊敬的太傅大人——你是签,还是不签?”
闻听此言,楚国众使臣勃然大怒,立时之间纷纷起身或指责、或怒斥起来。东瀛这边自然也不会甘拜下风,双方当即“斯文扫地”地开始互相扔笔杆纸张、脏话连篇地问候对方女性亲属,场面简直热闹且喜感极了。
一片混乱之中,唯独两国为首之人优雅冷静地保持着克制。过了会儿,张弘正才轻轻开口:
“这样的条件,我国不可能接受。”
“太傅大人。”福泽康夫将文件一把撤回来,淡淡道:“若不签字,你们今天从这扇门走出去,最迟明天,你们的朝廷就会发现——楚国遍地,都会是我东瀛帝国的铁骑。届时生灵涂炭、甚至顺便给贵国来一个改朝换代,也不是一件难事。”
若是区区一日之内,他说这话纯属吹牛;但若将战线拉长到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结果却未可知了。此等狂言出口,原本跟对面“打成一片”的楚国外交官员瞬间像熄了火的炉子,没了声儿。张弘正原本确实打算离场的,见福泽康夫这样的态度,只得叹息一声,停下脚步:“贵国这般公然威胁,是不打算遵守外交规则了。”
福泽康夫道:“外交规则,那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和仁慈,表面上不会让双方的脸色太难看而已。可既然是‘施舍’,就可以收回去。太傅大人,我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白了:没什么可谈的。你们只能选择签或者不签,没有第三条路。”
见张弘正不说话,他索性直接拉开椅子走了出来,直走到张弘正面前才停下,轻声道:“太傅大人,你我虽各为其主,但就个人而言,我一向十分钦佩你。我了解楚国政坛动向,知道你曾在西南云贵地区担任总督一职,在任期间政绩卓越,算是楚国少有的文武全才。你这样的能人,应当知道这样一个道理:
外交,是战争结果的延续,也是战后国际格局的开端。可归根结底,战争结果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贵国从海上战败那一刻起,今日之外交结局就已然注定了。”
张弘正耐心地等他劝完,才轻轻点了点头,平和道:“我明白阁下的意思了。可否宽限几日,容我向我国太后、皇帝征询意见?”
“三天。”
福泽康夫直起身子,缓缓道:“我可以自作主张,给你们三天时间。太傅电询贵国太后之际,劳烦再转交一条信息——我国请贵国在一月之内,务必完成条约第一项内容。否则,我之前所提及的后果,就不会只是威胁那般简单了。”
——————————
回宾馆酒店的路上,气氛一片死寂。
“大人,”好半天才有使臣轻声问道:“这份条约文本……真要报给太后和皇上吗?”
他这一句好不容易打破这摊死水,然而没有人吭声。甚至坐在另一旁的张府下人张韬直接白了他一眼,然后担忧地望向自家主子那张苍白如雪的脸。张弘正双眼紧闭,静道:“不必。”
使臣犹豫道:“可是如果不电询朝廷,我们就不知道……接下来的底线,是什么。”
他问的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其他不在这辆蒸汽飞鸢上的楚国随行官员所关心的核心问题——
责任。
战争上的惨败意味着外交上必然失败,而外交失败则意味着必然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致使民怨沸腾。战败要有人承担责任,可到底谁来担责,朝廷至今都没个准确说法儿——
这就意味着,举国“民怨”必须从别处找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外交。
张弘正既然接了这份差使,他担主责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可随行的外交官员却不想跟着受到牵连、无缘无故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张弘正对此自是一清二楚,便宽慰道:“你们不用担心。此行之前我已向太后奏明,和约签订一事我全权负责,一切后果也由我自行承担。”
“太傅大人!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而且,这件事你们担心的并非没有道理。”
张弘正罕见地打断了他的辩白,又道:“按照规制,兹事体大,必向朝廷函询。可唯独这件事不可……至少,不能现在就做。”
隆懿太后让他来,其一是要他背锅,其二,确实也看中了他秉性纯良这一点。张弘正就是那种为了大局不惜牺牲自己的人,她识人一向很准。条约既然非签不可,那就找个责任心最强的,让他以命相搏去和东洋人抗争,或许还有一线之机、能够为朝廷、为国家挽回些许损失也未可知。
可他不能这个时候就电询朝廷: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就会将皇帝置于不义之地。
之前柳余缺劝他投向革命党时,曾预言朝廷必然会给他发“暗旨”,逼迫他签下条约。可柳余缺不会想到,他张弘正从一开始就已经想通了所有关节,但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需要朝廷发任何旨意,也不需要任何人逼迫。他早已将死生置之度外,唯一的目的,就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为国家、为百姓原本减少避无可避的损失。这就够了。
“几时了?”
随行使臣正纳闷着,忽听张弘正问了这么一句。使臣下意识看了眼腕表,方才答道:“西洋时刻上午十一点四十五。”
是时候了。张弘正深吸一口气,宽大袍袖之下手指一根根攥紧,眼睛也用力地闭了闭。
蒸汽飞鸢此时是用四只轮子在地面上跑的,外面除了叽里呱啦的东瀛人喧闹和呼啸的风声之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但光是这些喧嚣之声就足以叫人脑袋嗡嗡作响了。由于飞鸢是在国会大厦前面街市上走的,所以一直开得很稳很慢,慢到一些狂热的东瀛人甚至能用手扒着车窗甚至将手伸进来!
驾驶位上的司机和副驾上的保镖一直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拼命往外推人,可惜势单力薄并不管用;后面座位上的又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更加无力阻拦——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异变突生。
群情激昂的东瀛人没有注意到,有个二十岁出头、身着和服,浪人模样的年轻男子一脸冰霜,右手在大袖的掩护下扶向腰间,悄无声息地随着人流往前挤去。
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刻,他和车上端坐着的楚国太傅对视了。
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楚国太傅那张清俊儒雅的脸上并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甚至,反而有种肩头重担终于卸下的释然。
“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