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感冒非比寻常,一病就是整整三天。
大部分时间秦兵都是在迷迷糊糊睡着中度过的,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她也没再见着沈夜北。听仆人们说,沈夜北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办公,想也知道定是为了接下来的新罗维新变法一应事宜做准备。
第四天下午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子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进宫继续“工作”,却不料大门都没迈出去就迎面撞见了沈夜北——
以及他身后二十三四岁左右、身着华丽韩服的漂亮女人。
“自我介绍一下,小妹妹。”没等沈夜北开口,女人就伸出纤纤素指挑开门帘,言笑晏晏的:“我的名字叫做金雪姬,是景福宫前女官。”
她说的竟是标准的汉语。并且这个“前”字也用得很妙,妙就妙在既介绍了她的来历,也很好地解释了她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秦兵礼貌地点了点头,微笑了下:“金小姐好。”
“叫我雪姬就好啦。”金雪姬丝毫不见外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眯眯的像只不怀好意的猫。最后还是沈夜北一本正经地制止了她:“不要闹她,她还病着。”
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却并不生硬。秦兵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却并不急着点破,只是自顾自地谦逊低下头去,平声道:“多谢公子关心,我感觉好多了。”
她也只是客套一句,却没想到沈夜北居然当真了:“此话当真?”
秦兵:“……”
这么高情商的问题……让她怎么回答?
“尚未恢复就再歇两天。恢复好了,我们离开郯都去一个地方。”
秦兵一怔:“什么地方?”
“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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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山之于新罗,就如同横须贺之于东瀛,都是最适宜作为港口的所在。上辈子连国门都没迈出去过的秦兵如今亲眼见着了这座在真实历史上被称作“韩国第一大港”的“城市”,心里却并无多少感慨:
……因为,从目前来看,它还只是个又破又小的、渔村一样的鬼地方。
虽然又小又破,但早已赶来的楚国士兵此刻就成排成列、整整齐齐地站在岸上,个个手持火铳,肃穆严阵以待。几个金发蓝眼、或西装革履、或着传教士服饰的西洋人在白简的陪同下,于海岸边沿一路前行,边走边聊着些什么。
海岸下面泥泞的土路上,一群群身着破破烂烂衣衫的高丽男人和露*乳*装(注1)的高丽女人带着一脸大鼻涕的儿童们聚集在一起,面带好奇与恐惧地抻着脖子望向不远处的楚**人,显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个身着高丽公服的官员一脸傲慢地指挥着差役们驱赶着百姓,让他们不能太靠近这边。
“公子这是准备‘开港’?”
看了许久,秦兵才谨慎开口道:“而且……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请来了外国专家?”
“呵。”沈夜北的声音有些凉薄:“三天时间,你觉得可能么?”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几个传教士身上:
“之前两班(注2)那些泥古不化的老东西煽动愚蠢百姓屠杀洋教士,被我拦了下来。巧得很,其中一位法莱西教士莱昂正是建筑学者,出于报恩,他就答应了我的请托。”
他口中的教士莱昂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约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一头浅金色的半长发是将将披肩的长度,生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深邃英俊的面容十分阳光,令人如沐春风。
秦兵前世也算大城市常住人口,自然也没少见白人,因而对那位英俊潇洒的莱昂先生出色的外表没有多大感想:“公子怎么会想起来救那些传教士?”
毕竟,以她对沈夜北的了解,这小中二病绝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主儿啊。
沈夜北淡淡扫了她一眼,冷漠地微笑起来:
“因为我看两班那帮老不死的不顺眼。”
秦兵:“……”
“能让朝鲜半岛——确切的说,能让整个远东地区短时间内积累起巨额财富的,只有先依靠西洋人。”沈夜北收敛起方才取乐式的微笑,正色道:“儒皮法骨的王道思想救不了这片土地,更救不了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众生。”
此言可谓暴论。然而秦兵并不打算反驳——她甚至想为他鼓掌,因为连她自己都是这么想的。在后世,像沈夜北这样的“异端”思想恐怕会被一帮大学本科甚至初高中都没毕业的“键政专家”打成“汉奸”、“崇洋媚外”的反面典型,然后“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她这样担心着,也真的这样问了出来:“公子可有想过,你这样做会沦为新罗国内所有士人口诛笔伐的对象?须知,大院君当初之所以能协助楚军击退倭寇,正是利用了这里的百姓那天真的‘爱国热情’……公子不怕有朝一日,被那帮‘爱国者’反噬么?”
沈夜北冷笑一声,道:“新罗人的想法,与我何干?”
“那么有朝一日……如果换成是楚国的‘爱国者’呢?”
场面一下子诡异地静了下来。
海风袭来,拂过他刚刚剪短不久的头发,一缕略长的金棕发丝随风轻轻扬起,让他的面容在夕阳温暖的余晖下时隐时现。秦兵听见他缓缓开口:“别人怎么看我,从来就不是我关心的事。”
秦兵仍隐藏于那平静谦逊的“弱女子”外表下,心底却仿佛瞬间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可还没等她激动之情更上一层楼,沈夜北就马上给她泼了桶冷水:
“更何况是一群蠢货的看法。”
“……”秦兵默默以手扶额。
大哥,你是真的好有自信,也是真的好……
好他妈中二病啊。
然而仔细一想,如今的沈夜北也确实有中二病的资本——
毕竟,能够以一己之力掀翻法场劫走革命党头子、然后又能“全身而退”留着项上人头,以流犯之身走到今□□鲜半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就足以证明他过人的胆识和能力——以及,独狐求败一般的“好运气”了。
“这几日我一直没有睡好。”不知为什么,身边这位容貌绝美的“独孤求败”居然破天荒主动谈起了他自己:“我在想,甲子维新为什么会失败。”
秦兵反问:“公子之前难道真觉得,它有成功的可能?”
沈夜北道:“当然没有。只是它溃败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这一点令我吃惊。”
他再次承担起了话痨的担子:“但凡太后和皇帝其中一方足够理性,都不会发展到这般撕破脸、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地步。”
秦兵点了点头,附和道:“理性政治是民*主*选举制度下的产物,跟封建*专*制没有半点关系。想从东亚儒家**政治语境下寻求‘理性’,无异于缘木求鱼。”
沈夜北扭头看了她一眼,由衷赞许道:“不错,学会幽默了。”
秦兵:“……”
她都没觉得自己哪里幽默。所以这大冷天儿的,他这是在讲什么冻得死人的冷笑话吗?
想了又想,秦兵决定谈正事,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那么,公子想明白了么?”
沈夜北轻笑一声,目光重新落回海岸那边。他不答反问:“秦姑娘,你怎么看?”
秦兵一怔:“公子为何问我?”
“我问你,不是因为我闲得发慌。”他侧过脸来看她,语气平和:“你此前那份大纲草拟得相当不错,很多细节都与东瀛维新别无二致。不过很奇怪——”
声音陡然转为低沉:“你既然不会日语,又从何得知东瀛的变法细节?须知这些都只出现在《东瀛帝国维新纲要》这本书中,而该书原本不宣于世,你又不可能事先从书中获知。那么我猜,你要么有位堪比先知的好老师,要么自己‘未卜先知’,要么天赋异禀,生来就对政治敏锐非常,故而才想听听你的意见。”
“未卜先知”。
沈夜北这一番欲盖弥彰的“猜想”恰巧证明了一点: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来历了!
秦兵对他惊人的脑洞愕然到了极点。二维生物面对“降维打击”,却仍能精准地一眼勘破三维生物的来历,这是何等可怕的洞察力!
然而她并不慌张——因为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毕竟,谁能接受自己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大活人,其实只是某人笔下的一缕幻象呢?
这也太可悲,太残忍了。
于是她淡然答道:“承蒙公子抬爱,我就班门弄斧了。”
“东瀛的维新变法之所以能够成功,恰恰是因为它本就是残缺和片面的,只顾经济、科技与军事,在政治及文化上没有本质改变,故而最大限度减少了守旧势力的阻力。楚国维新,原本也想效仿东瀛成君主立宪之制、在不动摇统治根基的前提下走东瀛的老路,再续上十几年、几十年的寿数;然而隆懿太后及其党羽竟连这点妥协都不愿做出,亲手断绝了大楚帝国得以苟延残喘下去的最后一线生机。”
沈夜北安静地侧脸看她,等她洋洋洒洒说完,才道:“一针见血。”他由衷感慨道:“果然,和你说话之后心情会好很多,纷乱无章的头绪也都理清了。”
长长的睫毛敛下,他叹息一声:“隆懿太后用她的短视再次证实,二哥……柳余缺和那些革命党,他们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改良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楚国已经彻底无可救药了。”
秦兵也看向他,安静地反问道:“所以,公子现在要在朝鲜做的试验,是什么?”
沈夜北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他转头看了眼身后麻木不仁围观的高丽男女,半晌才道:
“在一个极端落后且资源匮乏的东亚国家里,只开采‘人矿’而不开启民智,最后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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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露*乳*装:据真实历史照片记载,朝鲜国历史上平民妇女曾惯于穿着此种“奇装异服”(其实类似现在的韩服,但是露出(哔——),你懂得,可以自行百度),方便为婴儿喂奶。后在日占期间废止。
注2:两班,亦称士大夫,是古代高丽和朝鲜的贵族阶级。
小剧场:
小沈:“在一个极端落后且资源匮乏的东亚国家里,只开采‘人矿’而不开启民智,最后会发生什么。”
某五:“不必麻烦了!真实世界里的韩国已经可以给出答案啦!生育率0.81倒数第一,科学家基于其人口增长模型预测这个国家将于2750年自然消亡,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因为人们自主绝育而消失的国家呢(悲)。”
小沈:“……”
(不信的,可以看下新闻哦,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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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原始积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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