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瑛如今也算是半脱产,干完早上的活路也该回家了,江河今天离不开她,一早上也跟着一路来坡上。
她一只手牵着江河往家里赶,另一只手揩着脸上的汗,她早已习惯在这样的天色下劳作,她双眼发出精光,看起来很精神。双手有些粗糙,不像江北的手,虽然江北小时候干不少农活,但是有了工作之后,最多打理家里的自留地,他那双手早已脱离土地。
杨瑛生下老二江枝,公社的宿舍不够住了,江北才收拾好祖屋,里里外外翻新一遍,原本的泥巴地浇上水泥,漏风的墙面换上了新木板,又请人重新捡了瓦。从此两夫妻过上了“异地”生活,杨瑛也想叫江北买辆自行车,来回方便,但是江北不愿意花这大价钱,他宁愿将这钱省下来给孩子们吃饭。
到了院坝底下,江河挣脱杨瑛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石梯,“嗒嗒嗒”地冲进进屋内,他早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
“爸爸,今天吃什么?好香啊。”江河在灶旁撑着江海的肩膀踮起脚往大锅里看,这口大锅平时是不轻易开动的。只见红色的汤咕嘟咕嘟冒泡,那香味正是这口锅里的东西传出来的,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吃鱼。”江北铲出锅里的骨头放进一个大钵,才下入鱼片,鱼片熟得快,汆烫好立马捞出。
刷干净锅,烧辣菜籽油,又在那个大钵上撒上干辣椒,热油一浇,伴随着滋啦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江河又忍不住吞咽口水。
他吃饭最是积极,迫不及待地将饭桌上的书都摞好放在火铺上,弯腰想将桌子扛下来,江月儿见了噗呲笑出来:“江河你干嘛呢?搬得动吗。”
杨瑛和江海也转过头看他滑稽的动作,一起笑他。
“妈,你怎么不帮我,还笑我。”江河恼羞成怒,下了火铺来扯杨瑛。
“你一边去,我来搬。”杨瑛打下他的手,一把将饭桌抬了下来。
这时,江枝也迎着**的太阳回家,她气喘吁吁地说:“爸,妈,吃饭了吗?看来刚刚好。”
“你又跑哪去了,累成这样?”杨瑛斜眼看着江枝,江枝这个暑假一直不着家,不像她姐,江枝天天爱往外跑,脸晒得红彤彤的,好在没惹出什么是非。
江枝一进门就忙着揭开煮饭的锅盖,端着一摞碗开始舀饭,嚷嚷着叫大家坐下吃饭。
“爸,你做的真好吃。”江枝夹起一片鱼,这鱼片细嫩鲜美,还没有刺,味道咸辣可口,配上江家村自产的大米饭,实在是香!
“嗯,多吃点。”江北也很满足,吃了几口饭,突然觉得今天中午好像少了点什么,喉头发干,他到水缸舀一瓢水喝,瞥见碗柜上的酒瓶,才记起他每天中午吃饭必配的酒。一口酒一口菜,那才叫有滋有味,再坐下拿起筷子,他突然觉着味同嚼蜡。
江月儿在饭桌上时刻注意着江北的动静,上回去公社就见他边喝酒边吃饭,一口酒一口饭,喝完酒还叹两口气。果然,他喝水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瓶酒。
她想:酒到底是什么滋味,她下回去找她爸时一定要偷偷尝尝。
“爸爸,你刚刚看着酒干嘛?不会还要喝酒吧。”江月儿一脸不满地看着江北。
江北心虚,还是说:“我都答应你了,肯定办得到。”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该用什么方式来解他的忧愁,发现这里确实没有其他能入眼的,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除了想着吃进肚子东西,再没有其他活动。
一家人吃完,洗碗和收拾卫生的活落到江北身上,他平常又不在家,杨瑛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他回家自然要完成这些任务。
杨瑛回屋仔细想着该跟江北说的话,越想越气,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夺门而出,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将他骂一顿。可是不能在孩子面前吵架,他们生活了这么多年,感情不浅,也不曾在孩子面前有过矛盾。可若是因为他几个孩子吃不上饭,她可不会给他好脸色。
江北收拾好一切,就进屋找杨瑛,刚打开门,一个枕头朝他飞过来。
“哎哟,怎么了?”他捡起枕头拍拍灰,放到床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以前喊你不要喝,不要喝,你现在是上瘾了?”杨瑛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
江北虎躯一震,现在虽然是夏季,他却觉得这屋里比冬天还要冷,他打着哈哈,笑眯眯地坐到架子床上,紧挨着杨瑛:“我今天答应月儿,不喝了,你相信我嘛。”
说完,又去拉着她的手,夫妻俩每半个月才见一次。杨瑛越想越气,打开他的手,说:“你在外头倒是潇洒,我一个人在家带四个娃娃,你还浪费钱买酒喝!”
江北再三保证以后不喝了,杨瑛才稍微松了口气。
安慰好杨瑛,江北出了屋,搬了只小凳子,坐到堂屋边。手里卷弄着草烟,草烟是自家种的,金黄色大片大片的草烟晒干之后再用火烤,有一种纸烟没有的味道。他掏弄着那根长烟杆的烟斗,在地上磕出残渣,才将草烟塞进去。黄铜做的烟嘴已经发亮,细竹做的杆子经过岁月的洗礼变成了红褐色,他缓缓吐出一口薄烟,闭眼享受这宁静惬意的午后。
午后庄稼人都在家休息,下午再上坡干农活。谢则远跟着这里的人干习惯了,倒也不觉着很累。回到家,他先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喝,又用冷水浸湿了帕子擦擦脸和脖子。
头一年到这,那时的感受还深深地刻在脑海中,刚下火车就是一排的青山,乘着地区的火车到了县里,又转牛车,一路上全是山……他看着这绵延不绝的大山,心里多多少少还是震撼的。这里和上海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来来往往的车也都是货车,拉着地区采的矿石往其他地方跑。
刚开始干农活时,谢则远浑身酸痛,挑不起水,挥不动锄头,各种活路干得不得章法。江家村里的人个个能干,即便是最瘦弱的农民,那也能从水井挑着两桶水回家,他一开始只能手提一桶慢悠悠地走回来,现在他已经练出了浑身的肌肉,比以前更有力量。
谢则远正坐在木凳子上看书,大队小学校长江登峰就找上了门,江登峰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儒雅随和,他没有庄稼人那种精神,但是充满了活力。在江家村,他不仅管理小学的教育和劳动,还负责宣传上面传下来的指示,每个生产队中心都竖立一根直直长长的木头挂着喇叭,江登峰在小学宣读各种文件和大队的通知。
“江老师。”谢则远放下书,看向这位带着慈祥笑容的老人。
“谢知青啊,我就不兜圈子了,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意向来小学当代课老师?”江登峰一直注意着这几位城里来的知青,听村里人说其中的谢则远聪明能干,人好学,话也不多,于是便找上门来。
“江老师,我……”谢则远有些惊喜,激动得说不出后续的话来,在这里干农活他能干下来,可是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面前,他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刘军老师申请提前退休了,这马上开学了,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我知道你是上海来的知青,又是高中文化,你肯定可以的,我们这里的人啊,不太重视教育,娃娃送到学校,就不怎么管了。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校长,就希望小学能够有新老师,改一下学校的风气。”江登峰才六十来岁,头发早已花白,为教育的事,他奔走不少家庭,现在的家长嘛,都希望娃娃早点干农活多挣点工分,小的干不了重活路,也要上坡去打猪草。
他是怎么劝解他们也不听,说是上学也没什么用,在小学不是也要劳动半天,即便是考上了好学校,上高中谁来负担这笔学费?高中毕业之后也不一定能某个职位。
“你不要有负担,小学老师也有工资的,一个月十几块钱。你是老师,可以到食堂免费吃饭,你看你愿不愿意。”
谢则远冷静下来,他这辈子只上到高中,如果教书育人,他能不能做好还是一个问题,于是他说:“江老师,我考虑一下。”
江登峰笑得很爽朗,他环顾四周,谢则远这屋子没有人气,火塘看起来没有烧火的痕迹,灶台也没有用过,城里来的知青应该是不习惯他们这里的习俗。一个单身知青,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
“谢同志,请你务必认真考虑!”他站起身,谢则远也立刻站起来,江登峰走到他面前,双手用力握着谢则远的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送走了江登峰,没想到还有一个人前来。
肖若昂从江登峰进谢则远那屋就注意着动静,他认识江登峰,那是江家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江家村话语权不小。
“谢则远,江老师来找你干啥呀。”他们是同一期从上海来的知青,坐的同一趟火车,其中五人被分配到江家村,也算是认识,只是谢则远平时话很少,与他们四人关系都不算密切。
“没什么大事。”谢则远看着他眼里的精光。
“是什么小事?”肖若昂对谢则远的态度置若罔闻,能被江登峰找上门的事,指不定是什么好事,他们这几个知青天天随着生产队的人劳作,早就累得不行,偏偏为了吃饭又不得不继续。他很怀念在上海的生活,更怀念不用劳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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