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沉，夜色笼罩，头顶零落闪着几颗星子，林晟书撑在河边护栏旁，目光追逐深不见底的水。
他身上穿的并不多，衣服上隐隐有些水迹，夜风拂过，冷意浸透。
脚底零乱的空酒瓶无声诉说着水迹的来历。
林晟书拿着酒瓶，仰头猛灌一口，酒水呛人，他弓着身子，任由咳嗽肆虐，脚下瓶子清脆碰撞。
街边路灯闪了两闪，昏暗的光打入了黑暗。
却无法照亮整个长街。
林晟书又闷了一口酒，突然从喉间挤出几丝笑，眼泪追逐着笑声，喉咙泛着哑，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猛灌几口酒水，辛辣压下了苦涩的笑。
河面倒映长街旧景，石子撕破过往，碎影重叠，林晟书过去荒唐的二十二年历历在目。
从山沟里出来的“金凤凰”，金榜题名高考时。纵使不负众望被顶尖大学录取，可当火车横跨半个地图，当人外有人，当辰星坠地。
梦影破碎……
短暂的欢愉麻痹着林晟书的神经，酒店昏暗的灯光退却，灵魂却只剩空虚，冰冷的，仿佛坠落寒潭。
年少时的天赋化为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尘埃。
曾经的为梦想信誓旦旦的言语，也散在周遭，时光轻轻擦去，过往没了踪影。
手机传来几条信息，仿佛催命的铃声，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跳下去吧，一切都结束了。
黑漆漆的河水张牙舞爪，林晟书迈了一步，单手扶上护栏，本以为有经天纬地之能，终不过江郎才尽，黔驴技穷。
林晟书自嘲笑了笑，酒瓶从手中掉落，骨碌碌滚了一圈，河水冷意扑面而来，阴冷寒江，捞起的尸首面目狰狞，曾经锦绣，怎么甘心化为江底尸骨。
他的脚步猛然一顿，冷汗从头顶滴落，手不自知地紧握成拳。
最终，林晟书狼狈笑了笑，拳头陡然松开。
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求一死。
他怕死，他怕死怕得要死了，可他快死了。
谁说活着最难，明明连死，在懦夫面前，都难以迈开一步。
林晟书拿起一瓶啤酒，将手撑过栏杆，径直坐了上去。
半个身子离了岸，稍稍风吹草动，或者一只无名的手，在此刻就能推下他，让他葬身海底。
可风还是很平静。
寂静中带着荒凉，吹得他短袖低低作响。
又开了一瓶啤酒，他拿起催命般响个不停的电话，冷冷按开了接听：“喂。”
里面传来一道声音，微微颤抖着：“晟书……是真的吗？你糊涂啊！你怎么……你知不知道……”
这是林晟书的父亲，林居。
电话里林居说：“我看到了。”
“嗯。”林晟书给自己猛灌了一口啤酒，低低应了一声。
其实酒量好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连一场大醉都无法满足，连短暂的逃避和沉溺都成了一种奢望。
林晟书在玻璃瓶的碰撞中垂下了手。
他开口：“挂了。”
手机里的声音陡然拔高：“你在哪里？”
林晟书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他就像一个迷途的旅人，闯进在城市的繁华，跌跌撞撞，头破血流。
一瓶啤酒见了底，手机里零零星星还有声音，他没有按下挂断键。
嘈杂成为寂静中唯一的慰藉。
他想：真不甘心啊，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手机散落的声音停了，又有新的铃声响起来。
一遍又一遍，惹人心烦。
林晟书拿起手机，按了挂断，手上猛的用力，那是一个作势要摔的动作，可力气用了一半，又颓然放下。
砸了手机，他可没有闲钱再买一个了。
人生总有几处穷途末路的时候，但却从没有人如他一般……
他苦笑着给自己灌酒，二十二岁，最好的年纪啊，可是为什么……
酒液将所有不甘淹没，看着这双手，他茫然了片刻。
昨晚跟他睡过的女人死了。
就在他们办事的酒店。
那几个文字触目惊心，他脑袋空了一瞬，嗡鸣淹没，黑白色的世界只有鲜红。
同系的朋友总说，林晟书这么个渣男，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一语成谶。
警方很快介入调查，林晟书却偷逃了出来。
他记得那个警察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惋惜。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开点。”
林晟书将最后一个空酒瓶扔下，双手捂着脸，却哭不出来，只有一个声音回荡：自己该怎么办。
生人勿近的天之骄子曾经禁欲。
可**这种东西，就像毒瘾一样，碰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像一个固执的小孩，一半清醒一半沉溺，赌气般，扯着空虚的欢愉，不肯放手。
他想：太脏了，这么残破的躯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闭了眼，湍流入耳，身随风动，就把自己当做一只手吧，推他葬身鱼腹的手。
意识和行为抗争，眼底失了色彩，听觉却如此鲜明。
耳旁水流汹涌，迫切等待着拥抱;风携潮意，打湿了思绪;手机电话铃声没有停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忽然，在这一副压抑中，混入了明朗。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因为人知道希望。”
一道声音穿过海风，轻轻砸入汹涌的水面。
读书声格格不入，却拨去了乌云：皓月当空，银华缀湖，星罗棋布。
林晟书猛的睁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那道声音停顿片刻，又继续道：“鲁迅。”
语气似在思索，随着声音落地，一个人从夜色中走出，他身穿一件黑色的呢子长衣，手握一本书，透过朦胧的夜色，林晟书模糊看清了书上的两个大字：彷徨。
作者——鲁迅。
那人从路灯下走过来，随之靠在护栏上，目光落在林晟书身上，又移到他脚底下的空酒瓶。
夜色笼罩，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孤身一人，拿着空酒瓶，半个身子离了岸。
此情此景，就算那人再迟钝，也该知道林晟书在做什么。
他笑了笑，仿佛只是随口问问：“大学生啊？”
林晟书客气应声：“是。”
那人合了书，说：“挺好。”
林晟书不去看他，盯着自己脚下的水面，晚风瑟瑟，手中空了酒瓶，现下才觉出些冷意来。
若是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况，指不定怎么劝，什么别想不开啊，青春年华了，可那人却静静看了半晌，问道：“怕吗？”
林晟书失神，反应过来笑了声，没有否认：“怕。”
如果不怕，当时就该直接跳下去了。
可他就是怕，怕面目全非，怕埋骨他乡。
笑着笑着，林晟书才觉出眼睛有点湿润，可他盯着水面，那眼泪又让自己眨了回去。
那人似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这水里多黑，听过鲁迅吗？”
话题转的生硬，林晟书愣了愣。
鲁迅，初高中一直念叨过来了，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恐怕没几个不知道的吧。
“知道。”林晟书晃着腿：“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伟人。”
“是啊，”那人轻声说：“读过书就是好，他们那时代，可比现在黑暗多了。”
林晟书终于侧目，那人侧面棱角分明，肩宽身长，风撩动黑色长衣，更衬挺拔。
《彷徨》那本书被小心安放在栏杆上，那人手里护着书，目光飘向远方。
林晟书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出现一副画面，一个人静静靠在路灯旁，微弱的光透过书页，拉长了影子。
注意到林晟书视线，那人也回望过来。
深邃的目光似乎看透了一切，轮廓渐渐鲜明，那人夹着书，说：“下来。”
语气不容置疑。
林晟书低头，眼前出现一双修长的手，沾染书香的手。
摇摆不定的指针忽然停顿，犹豫中的等待，不过是一只暗处的手。
原来暗处的手不只可以推他下岸，也可以拉他回头。
从栏杆上跃下的瞬间，恍觉河水沸腾，如释重负。
林晟书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对岸已经亮起了灯光，橙黄色的灯打在水面，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远方金华洒落，近处银辉相映。
古老的城街远离城市的喧哗，林晟书从纸醉金迷中抬头，看到了人间烟火。
那人身影再次融入夜色，长衣洒脱，竞风离去，转身之时，衣摆荡起，仿佛眷恋不舍。
而林晟书怀里，多出了一本书，名为：彷徨。
作者——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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