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来说，正在下雨的天气，树木繁茂的御花园东南角，某座假山旁的泥地里，确说不得什么好地方。帝王的衣角是绣着龙纹的明黄色，那个孩子蹲在地上，专心地将泥地里的蚯蚓挑开。雨停下来，小小人的脑袋抬起，看到一片宽大的油纸伞，他抓着这点明黄，露出一双与楚铭远如出一辙的眼睛。
不远处皇后的仪仗终于姗姗来迟，瞧见救星来了，徐春步伐不停，又一头扎进雨中，颤巍巍地守在皇帝身边，真是不敢怠慢一分。彼时帝王可以有新鲜的感觉和新奇的体验，但是不能有含混的指令。徐春和他的小徒弟在雨里守了半天，举着仪仗的侍卫被淋的湿透。孩子才愿意丢了树枝，站起身，手指却依然紧抓着皇帝的衣角。徐春冲一个方向抬了抬手，他的奶娘这才敢跑过来，三两下擦干净灰头土脸的小孩，又行了礼急匆匆的退下了。
楚铭远看着孩子，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好事是，这份沉默没有过去多久，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大眼瞪小眼的人群，终于下了圣旨。
六皇子楚晓云，这位从出生起一面也没见过父亲的皇子，被母亲藏在寂寂无人深宫之中，终于被慈爱的父亲发觉，迟来的父爱和荣华一起席卷而来。
二皇子楚云明撑着脑袋发呆，他的母妃泠嫔敲了下他的脑袋，他有些不耐烦地撇过脸，似乎与楚栖忽然同一阵营，他的视线从楚栖身上中转，最后停留在脸色依然发青的楚云阔身上。
泠嫔自潜邸起，就看不起那位低贱贫农出身的中宫皇后，她眼眸流转，顿了一顿，染着丹蔻的手指扫了扫手中的帕子，才开口说道：“阔儿，不是泠娘娘要说你，只是这在这宫中，咱们谁不晓得，这啊，什么都是皇上的，连皇上想喜欢什么孩子都是皇上自己的事情，你这样，难道是觉着父皇要舍你而去了？难不成是要埋怨皇上吗？”
她说着，还用帕子捂着嘴巴，做出一副惊诧的表情。楚云明抱着胳膊，也跟着歪头讽刺：“大哥，我看您最近老是风寒，难不成是因为怨气凝结在心里散不去吗？”
廊下一阵窸窸窣窣，有这二位开了个坏头，大家的议论声真是大雨也盖不住了。
“都让开！冲撞皇后娘娘凤驾你们谁担得起！”
皇后娘娘的大宫女如翠的嗓门很大，脾气也不小。一众八卦声淡了下去，这位如翠姑娘穿着一身水绿色暗纹绣花对襟长袍，气势汹汹地开出一条路。她身后的皇后长相温婉大方，身量纤纤，今日打扮地十分素净，只穿一件碧蓝色流彩暗花宫装，耳边带着两颗硕大东珠。
风一吹，楚栖的一缕乌发垂在江梧面前，这让他敏锐地注意到楚栖回避的动作，楚栖不想看到皇后。
江梧顺带打量了一头华翠也遮不住憔悴面色的皇后，他舔了舔嘴唇，一双星眸中有些难言的感情。
倒是一直嘟囔着老爹不要他的楚云阔神态怪异，皇后来了更变本加厉。他的嘴巴里嚷嚷着什么，拨开众人急匆匆地跑到了皇后面前，跟个小孩似的。
江梧瞥了一眼，没有想到皇后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拦在楚栖身侧，谨防楚栖一不小心看见不想看见的人。
按照楚云阔的年纪，已经到了可以分封地出宫建府的年纪，就连二皇子开春时候都已经分了封地。皇宫之中，因为皇帝自诩年轻的缘故，至今连一位太子也没有立，然而比起没有太子更加奇怪的是，三皇子住在东宫。
楚栖从皇后踏上回廊起，他的表情一直呈现出皮笑肉不笑的诡异感。江梧看着侧过身的楚栖，眼角余光忽然寻到一双锦鞋。他的表情也跟着复刻楚栖，林进与刘志鸣的行礼被忽视，江梧还没有蹲下，一下子就被踉跄的女人撞开一大步。他练习武功多年，本能被死死按下，只堪堪侧身闪过，楚栖伸出一只手，松松地掐着他的腰侧，直接拽着把人藏到自己身后。
雨水泼洒下来，瓢泼一样的雨雾中，帝王终于玩够了，抱着孩子正从假山旁走过来。
冲撞江梧的冒失女人不是别人，是刚刚那个憔悴皇后，还没等江梧感叹两句。楚云阔此刻终于正常些许，他的袖口被皇后纤细的五指正死死，皇后的面色疲惫，杏眸中只有难言的恐惧。
“栖儿，这是谁…?”
楚栖收回手，视线转到不远处湖塘里被雨打的摇晃的荷花，将手背在身后，十分大不敬地说：“皇额娘，这是父皇的第六子。”
说罢，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目光似乎是在看皇后身后各怀鬼胎的人，又或许谁也没看。江梧站直身子，没有放过二皇子母子一瞬间的鄙夷，他只来得及跪下。
楚铭远已经走到廊前，瓢泼的大雨下，六皇子的声音怯怯地响起。
“父皇，母，母亲，还在，还在床榻上….”
孩子说的支吾，但是已经足够在场跪着的所有人自己扩展为完整的故事了。楚栖微微偏过头，对上江梧要笑不笑的眸子。
回宫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刘志鸣该巡逻了，于是就只剩一头雾水的林进跟在这两个人身后。
“死了？”
大雨带来的潮湿雨气吹散了炎热，楚栖的腰间金丝流苏被吹开，他长长的发也在风中扬起，阴沉的天色里也遮掩不住他的神色中的狡黠。
林进同样跟在楚栖身后，闻言好奇地将视线从楚栖身上转移到江梧身上。
“死了。”
江梧回答完，也跟着笑。他没做过皇子，好像这时候也不需要受宫内规矩管制，于是他放心地大笑起来，在林进越发恐惧的眼神里，他不自觉地看着楚栖露出的虎牙尖尖，忽然想起楚栖的母亲来。
将要垂下的夜色里，江梧闻到淡淡的青草香气。
“早该死了。”
他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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